他的声音里已经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无奈。
他几乎是大逆不道地想,父亲所想的只是抱上孙子就满足了,而后这个宝贝孙子和所谓的家庭、几十年的责任,却只能由他来承担。他不是害怕经营家庭抚育孩子的重任,而是害怕从一开始就没有爱,只剩下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责任。
他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怨愤,仿佛自己的人生就这样一眼看到了尽头。
更何况,父亲是没有多少时日了,若只为了在父亲的最后时光里满足这愿望就匆匆结婚生子,岂不是要害了那没影的孩子一生。
老爷子静默了片刻,不知想起了什么,也没有再劝,甚至没有如他预料的那样,疾言厉色地指责他得寸进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父亲的关系就从父亲单方面的命令变成了暗中的较量和试探。老爷子会像对其他人一样在无数小事上挑他的刺,敦促他去赴哪家姑娘的相亲宴,却没有真的像从前逼他离婚那样,再逼着他去结一次婚。
屋子里忽然沉寂下去,许成熙甚至能听见继母从阳台悄悄走过来的脚步声。半晌,老爷子终于平淡地说:“下礼拜别过来了。礼拜六是你妈忌日,今年我是去不了了,你代我去给你妈上柱香吧。”
也只是母亲和大哥的事,是至今仍旧能让他无法辩驳的。
周六是个阴天,谢明舒记挂着天气预报说的下午有雨,一早上跟去外地参加夏令营的女儿通了电话,便驱车开往房山。她心里有事,一不留神就走错了路,本来一小时的车程硬是开了快两个小时才到。
因不是清明这样的大日子,墓园里没有几个人,于苍松翠柏中显出一种格外的幽静。谢明舒顺着墓碑一排排找去,目光终于锁定在一个角落。那里比起前头密密麻麻的碑林空旷不少,她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两座并排的墓碑后。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许成熙回过头去。因是前来祭拜,她穿了一身黑色的休闲装,打扮得简单利索,望着他盈盈一笑。他心里猛地一颤,随即愧疚于这不合时宜的心动,转头看向墓碑,低声问:“你怎么知道是今天?”
“之前跟周阿姨聊天的时候,听她说的。”谢明舒说着,弯腰将手中的鲜花放到他母亲的墓前,双手合十对着墓碑鞠了一躬。
许成熙看着她,目光复杂:“妈当年……我没想到你还特意跑一趟。”
谢明舒退到跟他并排的位置,微微一笑:“毕竟逝者为大。就算是寻常的长辈,我也该来上一柱香。何况没出事的时候,伯母总归对我不错。这些年我一直在外,现在回来了,就理应来看看。”
其实过世的许老太太是个颇有教养的旧式女人,直到最后,也没有对她说出过太多难听的话,甚至平静下来以后,待她比原本还要客气了几分。可是那种客气又不同于以往,剥去表面的礼数,底子里都是森冷的疏离,刺得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也点头:“一定会的,我代妈谢谢你。”
因为长子早逝,墓碑是以他父亲的口吻立下的,十分煽情地冠上了“爱妻”的称谓。谢明舒一字字读着,忽然发现她已经想不起这位前婆母的样貌。
一阵沉默过后,她慢慢地说:“其实我也是自己做了母亲之后,忽然觉得,好像有些能理解伯母当年的心境。”
他转过头去看着她,有些意外:“这怎么讲?”
谢明舒坦然一笑:“说实话,如果是我现在遇到差不多的情况,就算知道我女儿有错在先,我也不敢保证我就能那么理智,一点都不迁怒于别人。伯母当时受了那么大的刺激,又不能恨你,就只能恨我了。”
但她明白,即使过去了数年,她能给出的也只有理解。至于原谅,那是另一回事。
她想到这里便无奈地一笑,继续说:“不如今天在这里,咱们就跟伯母和大哥把话都说开。伯母是个明事理的人,现在既然我的嫌疑已经洗清了,她老人家如果泉下知道,想来就不会怪罪我了。往后你也就不必……”谢明舒抬眼,正对上他隐忍的目光。她心里猛地一跳,连忙装作若无其事地别过头,轻声说:“……不必总是心怀愧疚。”
不管是对故去的人,还是对当年无辜蒙冤的她。
“我明白你的意思,谢谢你,”许成熙忽然开口:“可是哪里有那么简单。妈一直都恨我。临去世的时候,都不愿意原谅我。”
当年大哥在滑雪场上出了意外之后,他跟着提心吊胆了许久,好在母亲并没有过多地怪罪他,甚至在父亲责问他的时候,还帮他讲过情。
你也别怪成熙,这都是意外。他记得母亲这样说。
或许是因为那时哥哥虽然陷入昏迷,好歹还活着,母亲总归还有几分希望。正因为如此,当这希望像断线的风筝一般坠地,母亲就只剩下歇斯底里的绝望。
明舒走后他大病了一场,出院后头一次去探望父母,正巧碰上母亲在佛前敬香。他不敢打扰,正要离开时,母亲已经回头看见了他。
母亲没有跟他说话,连目光都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可他分明从那怨恨的目光中读出了一句话: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那一瞬间,他才明白母亲究竟有多恨他。
(https://www.yqxs.cc/html/44973/44973322/3498100.html)
。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wap.yq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