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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丙 (中之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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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根卡着墨线,歪着头朝电锯里喂料。木料走过尺许,柳梅伸手接住。夫妻各执木料一端,偏着头,看着电锯飞旋的牙轮,沿着划好的墨线游走。东家买的木材质地不错,上好的水曲柳,木身紧,切割时,发出刺耳尖利的叫声,像金属在相互摩擦。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

柳梅朝老公作一个“接电话”的手势。木料走到尽头,草根“扑答”一声,拉下电闸。屋里鼓胀的轰鸣声,像泄气的皮球落在地上。草根抓起手机,望一眼,朝柳梅说“老头子打来”,便跑到房间窗口接电话。

草根在里面喊了几声“听见听见”之后,便没了声音。公公耳背,每次父子俩打电话,都像吵架,今天,怎么不“吵”了?草根说一声“嗯呐”后,走出房门,灰着脸,朝柳梅说,二舅“中风”了,老头子要咱们回家。

柳梅听后,心中飘过一丝说不出的释然感。原来是他老娘来喊儿子回家,去看她那个宝贝哥哥!心中的想法,柳梅不放在脸上,却说,前年,你老舅要是听村干部的话,上个“五保”,团到敬老院去,今儿“中”了,老头子肯定不会这么风急火燎地让你往家里奔!

草根抬脸朝柳梅望望,低下头,不说话。柳梅说,你这个宝贝舅舅,为什不肯上“五保”?为什不去敬老院?他喝了什迷糊汤?草根不说话,一屁股墩在夹板堆上叹气。

草根的二舅,是个乡村泥瓦匠,七十岁搁头上,还天天上工地砌墙抹灰,挣的钱,不晓得往哪里花。望他那身板,不像是*客。吃穿也节俭。手更紧,过年给孩子红包,只有一张老人头。婆婆临终,为哥哥不闭眼。草根跪在老娘面前,答应照顾好二舅。

如今,老舅“中”了,唯一的外甥,不回趟家,讲不过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对不起死去的婆婆。可是,房东女儿的喜日,定在元旦,装修除了吊顶、门框、玄关外,主次卧,均要打衣橱,地上要铺实木地板,还有两顶席梦丝床,加上配套的小家具,床头柜,电视柜,音响台,等等。合同工期,约定两个月,时间特别紧张。虽说目下,才在阴历六月头上,完工,眨眼便是秋天。刷油漆,置家具,买电器,杂七杂八,结婚的事多着哩!

草根像被电麻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他拿眼睛朝老婆望望,忍不住,问,咱回,还是不回?柳梅说,你的老舅你做主,问我做什?草根不说话,把屁股从木工板子上抬起来,伸手打开锯木机电闸,轰轰,轰轰,唧唧嘎嘎,屋里立马噪声大作。柳梅一把扯下头上遮灰的丝巾,跑过去,“啪”地扳了电闸,大声喊道,做什呢,做什呢?真不回去?草根又瘫坐在木板子上叹气。

柳梅说,老话说,风痨气臌膈,阎王请的客,真的被请走,倒也罢了,半阴半阳悬着,哪个伺候他?早听村干部的话,团到敬老院去,今儿发病,有政府担着,还要你外甥愁眉烧心?草根说,哪会想到他得这梦病!柳梅听后,又呛他,怎么想不到?人老了,病不上身,成精了?百岁不害病,病在身上!这倒好,要么不病,一病就中风!

柳梅的声音,越说越大,像要把这两年憋在心里的话,全倒出来,撒到他头上。她说,我们这一大家,你沐家,咱柳家,他老梁家,从古到今,没有一个吃公家饭的人,从来没人沾过公家半点光,好不容易,老头子熬到去敬老院由政府养着的年岁,他却不去,不是傻瓜,

你说是什呢?也怨你,屙烂屎,响屁没得一个,还说一切听二舅作主,你这“不支持,不反对”的态度,就是鼓励老头子维持现状,我又不好多讲,讲多了,还以为我要甩包袱哩!柳梅说到这里,忽然闭嘴。其实,她心里,就是要甩包袱!绝户老头子,总归是个丢不开的负担。

草根依旧低着头,不说话。

柳梅见老公一脸可怜像,便住了嘴。一会,她试探地说,要不,我先回家,把老头送去医院,好不好?

草根起身,哈腰整理地上散乱的木料,听柳梅讲这话,头也没抬,说,不行!柳梅问,为什不行?打针,挂水,抽血,拍片子,医生就那几手,你不放心我?我伺候人,肯定比你强!草根说,二舅是半身不遂,你服侍他,不方便。柳梅说,有什不方便?他比我老爸小不几岁,我把他当父亲一样服侍,不行么?草根听老婆讲这话,抬头望她一眼,想说啥,嘴张张,没说出来。柳梅说,事儿来了,愁也没用,咱争取治病苦钱两不误。草根说,不苦了你?柳梅说,什苦不苦?屎拉下来了,总得回去帮他揩呀!草根想想,说,那好,你先回,有什事,打我电话。

晚上,夫妻俩早早收工。柳梅去菜场门前的摊点上买了几样小菜,木工凳上,摊满杯盘碗筷。猪头肉,油炸干,花生米,猪肚,海带,炒腰花。白酒倒在吃饭碗里。收音机里,刀郎嘶着嗓子在呼喊。二零零二年的第一场雪,是留在WLMQ难舍的情节。你像一只飞来飞去的蝴蝶,在白雪飘飞的季节里摇曳。

灯光傻亮。夫妻俩,隔席对坐。两人都不说话。这么多年,跨长江,过黄河,关内关外,苦,累,俩人均团在一块。这么热的夏天,两人要分开,心里头,都有点难过。草根不会喝白酒。碰到结工,或者值得庆贺的事,会陪老婆嗞一点。柳梅有酒量,半斤白酒不会醉。每次,她见老公被烧酒辣得张口伸舌的窘相,便揶揄说,还男人!今晚,不知不觉,草根已把碗里的白酒咪光。

柳梅抓过他的空碗,说,再加一点,今儿回家,不晓得什时回来。说完,端起碗,朝草根的酒碗撞过来。草根脸通红,望着老婆伸过来的碗,将头缩起,另一只手护住碗口,身子往后躲闪,说,慢点嗞,慢点嗞,好不好,啊?喝醉了,明朝不能干活!柳梅说,不能干活,歇一天!酒要喝,来,喝一个!柳梅欠身,把自己的酒碗朝草根的碗口,“当”地撞一下,自己先喝一大口,张开嘴,伸出舌头,拿手搧搧,说,嗨,麻得过瘾!

草根硬起头皮,将酒碗凑到嘴边,碰一下,马上放到木板上,哀求地说,好老婆,咱还是慢慢地咪吧,好么?柳梅望着老公逃酒的猥琐样子,“噗哧”一下笑出声来,说,烟,酒,色,你哪样拿得起?还男人,真有出息!说这话时,柳梅的心里忽然潮起来。迷濛的目光里,现出了另一个男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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