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雪放下杯子后继续问道。
“其实你现在不用考虑自己需要什么。”李哲迎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他们需要的酒精还不够多,不过这些话看来是避不过去了。
“一个烟瘾发作的人眼里只有烟,这会让他没法清晰判断自己的处境。”
他尽力把话说得委婉。
“你说得对,我确实需要一段时间静一静。”庄雪拿起李哲的烟盒,“这玩意管用吗?在缓解情绪方面?”
“没什么东西能缓解情绪。”李哲笑着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处理负面情绪,失望,难过,或者愤怒什么的?”
“我是休克疗法。”
“休克疗法?”
“对,休克疗法,我有一段时间是很认真地在酗酒。床头就放了一瓶黑方,睁开眼就喝,一直喝到再闭上眼,还有……”
李哲说着撸起自己的袖口,露出手腕上那块乌黑的疤痕,“不是什么抑郁症,只是很失落。”
“这…真的有用?”
“这不可能有用。”李哲点了支烟,指了指自己手上那块疤,“这是我自己烫的,很疼,看起来也很丑。虽然是我自己弄得,但是一开始我还挺在意的。不过现在好了,我可以大大方方把它拿出来给别人看了。”
伤口不会消失。
但是会被忘记。
庄雪看着李哲,片刻后才点了点头,说:“你确实很像一个做文字工作的。”
“我就是。”
李哲纠正她。
这还不是聊得太深入的时候。
插科打诨比较好。
“好好好,令人尊重的男性文字工作者,你有没有什么故事,说来听听。”庄雪其实对他挺感兴趣,那无关情感,只是单纯地好奇。
李哲对她的第一印象是那次办理户口时的偶遇,但是她不是,李哲刚入职的时候正赶上公司里的月度团建,hr在介绍他的时候简单介绍了一下他的履历。
刊物主编,荣誉,出版……
非常“文字工作者”的一条路。
“我的故事……”李哲挠了挠头。
虽然他对很多事有自己的认知和理解,但他也知道现实生活是什么样的,有些事他不能说。
这是他的原则:尊重现实。
他们总是觉得我说的话太残忍,写的故事太龌龊。
他们若是生活得久一点,深一点,就会觉得我是在写童话。
“看来故事很多。”
“事故也很多。”李哲笑了笑,他叫来服务生,要了第二杯酒。
他对庄雪讲述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当然,他绕过了林雪、屈玲洁和刘宵萌,他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放浪不羁——这是一种暗示。
李哲的故事很长,更何况他对此很擅长,时间就在他的讲述中快速地流逝着,他们的酒也喝了一杯又一杯。
“等等,你大学是在哪儿上的?”
讲到大学的时候,庄雪打断了她。
“烟台。”
“烟台?”庄雪的眉头拧了起来,“那你应该认识孙豪?”
李哲点了点头。
“他就是我的初恋。”庄雪有些惊讶地说道,不过话说出口之后她吐了吐舌头,“那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很不愉快。”
李哲一开始也有些惊讶,不过他转念一想,这也合理。孙豪是他认识的最没自尊的男性,完全能让她体会到被照顾的幸福。
“你们很熟?”
“隔壁班。”
“他大学的时候都在干什么?”
“在替别人哄女朋友。”
李哲的表情不那么好看,他深深地呼吸,压制自己想要呕吐的冲动。
我对他是完全的钦佩和崇拜。
这种事我想想都觉得恶心。
三五分钟后,那股想要呕吐的冲动才慢慢消退,但是他的胃依旧不怎么舒服。
那个叫孙豪的同学是他大学最看不上的人,没有之一。对于他们班上的那个班花来说,他逢叫必到,有求必应。不过,那个班花是有男朋友的,这件事在开学的时候大家就知道,即便是隔壁班级的李哲。
宿舍内部的矛盾,恋爱中的争执,期末复习后的疲惫,孙豪格外刻苦地消化着她所有的负面情绪和压力,然后……
然后,他为了什么?
殉道者的唯一目的就是死。
在自我感动中坠落是他们唯一的路。
李哲不能理解这一点,也无法保持尊重。
“这样么…”庄雪嘀咕着,表情有些复杂,“他前几天又跟我表白了,他写了很多,密密麻麻的。”
李哲看着眼前的庄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胸口随之有力地起伏着。
我不该来的。在网络上聊聊天挺好的。
李哲喝酒,抽烟,保持沉默,然后看了一眼时间。
“对了,你蹦迪吗?”庄雪突然问道。
李哲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缓慢地摇了摇头。
他在规则里玩游戏,夜店是个没有规则的地方。
“我偶尔会去,感觉生活很压抑的时候,我就会去蹦一下。”庄雪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当然穿成这样是没法去的,这也太乖了。”
她穿了一件平淡无奇的卫衣,腿上是一条紧绷的牛仔裤和一双黑色的高筒靴。
还有放在桌上的棒球帽。
很酷。
“你肯定在那里收获了很多。”李哲眨了眨眼。
“嗯……没什么实质性的收获,不过感觉不错。”庄雪笑了起来,“会有很多人要联系方式,也有直接约的。”
李哲感觉自己的眼睛有些疼痛,针刺般的感觉。
“不过我没约过,我对性的要求还蛮高的,你呢?你应该也属于很受欢迎的那种。”庄雪的目光掠过桌面,桌上放着李哲的车钥匙。
李哲想起了一件小事,很小很小的事,发生在他读大学的时候。
他想了想,决定不说这件事。
“我不怎么去这种地方。”李哲应了一句,“那种环境下……我不太擅长。”
“真的假的?我可不信。”
庄雪眯起了眼睛,李哲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喝了口酒。他看了眼时间,这已经临近午夜了。
他看了看庄雪,很认真地看了看。
她会是个优秀的性伴侣。
不过他不需要。
“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我很想去尝试一些危险的东西。”酒精让庄雪兴奋起来,但也让她粗疏,她没发觉此刻的李哲是在忍受这次聊天。
“比如?”
李哲强打精神,他需要保持礼貌。
“有的时候也想约陌生人试试,也有故意喝醉的时候,甚至……”她顿了一下,“甚至想做一个捞女,我其实很好奇,那是什么感觉。”
李哲揉了揉眼,他眼前的庄雪兴致勃勃,面色绯红。
“如果能捞到一个正好爱我的,那什么工作啊,前任啊,就都去死好了。我就安安静静地做个家庭主妇。”
哦,是的,每个女人都有这样的苦恼。
她们居高临下地看着金钱和爱情,仿佛她们可以随便选择。
大部分人什么都得不到,这是我看到的现实,现实只有一种。
李哲改变主意了,他快速起身,去卫生间打了一个电话。
几分钟后,他回到了座位上,挠了挠头“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
“呃……说到如果能捞到一个爱我的……”
“也许就坐在你面前呢?”
李哲打断了她,并且语速很快。
四目对视,沉默在桌上徘徊。
“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为什么我今天会来?”李哲身体后仰,微微扬起了下巴。那是他惯有的进攻的姿态,在他开车、打麻将和写作的时候一定会出现的姿态。
“还款业务在银行办理也就半个小时的时间,下午有许多趟车可以离开。”
李哲的目光很用力地回应着庄雪的视线,“我等了很久,这一点应该不难理解。”
庄雪舔了舔嘴唇,换了副神情看着李哲。他不是自己的菜,她很清楚这一点。他高度近视,瘦削单薄,双眼狭长,擅长言语和表达,这些都不是自己喜欢的特质,但是……
“是不是有点太突然了,没关系的,你不用急着回应,不回应也没有关系。”李哲笑了笑,“毕竟,刚才听我说了那么多以前的事情,跟你说这些你估计也不会相信。”
他摆了摆手,身体微微前倾,然后把两只手搭在了桌面上。
“我就是这样的,稍微喝点酒话就会变得格外多,别在意。”
庄雪看着李哲,双臂压在了桌面上,说:“你现在确实很吵。”
午夜,酒吧最热闹的时候,李哲和庄雪在沉寂的空气里对峙着。温黄的灯光里,纷繁的人影摇摇欲坠,天花板好似倾斜下来,杂乱的声音在耳边纠缠。
酒精,灯光,暧昧的言语和模糊的表情,这一切在某个瞬间就能孕育出虚无又强烈的爱意。
“两杯爱克斯之吻。”
不知道过了多久,庄雪叫住了身边路过的侍者。
“要喝这个?”
这个酒李哲曾听韩超说起过,这是一种只听名字就知道含义的酒,韩超也给李哲调过一杯,它整体是香槟的味道,其间点缀着苦杏酒和黑醋栗的气息。
“怎么,不想陪我喝?”庄雪歪了歪脑袋,轻俏地笑着。
她不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可爱。
“我不太会拒绝。”李哲调整着自己的坐姿,让自己的身体基本上全部压在了桌子上。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
“嗯……那次偶遇吧。”
“你怎么证明?”
李哲摊开一只手,“毕业之后,我单身有段日子了,还真不算短。”
这个故事我讲得很完整。
我是一个从前放浪不羁,然后保持独身,最后遇见你,默默等待的人。
李哲心里嘀咕着,脸上都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这很滑稽。老天爷或者我母亲,一定很后悔给了我这项天赋。
我本来应该带着它去完成很多艰难的大部头作品。
“喝过的酒,只会醉一夜,是这样吧?”
庄雪的身体退了回去,她靠在椅背上,摆出和李哲刚才相同的姿态,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是这样没错,但人不会只喝一次酒。”
李哲放松了自己的身体,松松垮垮地靠在了椅背上。
我不是必须要赢的那种人,我只是输得起。
一座县城就有二三百万人,我的人生也有几十万个小时。
体面地接受生活中无法规避的浪费和损耗。
这门必修课我已经反复学习过了。
事情会发展成眼下这样其实出乎两人的意料,甚至他们都不曾想要往这个方向迈出一步,但它就是发生了,并且看起来合情合理。
酒吧,一个刚失恋的女孩,一个技术娴熟的文艺男青年。
谁会说这不合理呢?
沉默中,李哲低头看了一眼,庄雪的小腿搭在了他的腿上,他看了看桌面,心里知道这是属于他们的最后一杯酒了。
“没看出来,你酒量还不错。”李哲说道。
这是他们的第五杯。
“那当然,要不然也不敢和你约在这里。”庄雪说着举了杯。
那是很闷的碰撞声,也是贯穿了这个夜晚的碰撞声。
他们很快喝完了这杯酒,离开的时候,庄雪终于开了口,“你找好酒店了吗?”
“还没有。”
“附近我熟,我带你去吧。”
嗖!
李哲感觉自己的耳边有利箭穿过,两人之间拉满的弓终于射出了那支箭,那支没法回头的箭。
没错,开弓没有回头箭。
但是可以当箭没存在过。
他们在酒吧门口上了同一辆出租车,带着弥漫的醉意去了附近的一家四星级酒店。
那天晚上,李哲看着身边赤裸着睡去的庄雪,又想起了大学期间的那件小事:
那是大二的一堂文学理论课,李哲记得很清楚。那时他火急火燎地从系主任的办公室赶到了教室,在此之前,他和系主任聊了维特根斯坦在语言哲学方面的论述,那些东西对于不怎么聪明的李哲来说很难理解。
在座位上坐下的时候,李哲一直在思考他和系主任的对话,双眼也就无意识地看向了自己的斜前方,那是正对着讲台的角度。
他出了神,直到旁边的舍友格外用力地拍了拍他。
那是一次嘲笑。
在他的视野里,坐在过道旁的几个女生正毫不吝啬地把嘲笑的神情送给李哲,原因很简单,坐在过道边的那位女生穿着性感的短裙和黑色的丝袜,并且大大咧咧地将腿撇到了过道上。
就是这么一件小事。
她们什么都知道。
包括她们在售卖什么。
李哲关掉了房间内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