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海市, 煊赫华丽的水晶宫殿中。
颜如玉受兼青传召而来，隔着闪烁莹润光泽的珠帘，远远便见一身青色罗衫的市主靠在软塌之上, 一手捧书卷, 一手执朱笔, 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在书卷上落笔勾勒些什么。
市主博学多智, 举世无双, 能让他露出这种表情的，该是什么天书难典？颜如玉在帘外停步静候, 心中漫无目的地想着。
直到空灵的男音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她才忽然惊慌回神，运起灵力抵抗。
然而预料中被逸散灵力波及而气血翻涌脑袋昏沉的症状却并未再出现, 她愣了片刻才惊喜道：
“市主, 您能控制自己的力量了！”
兼青可有可无地“唔了一声，视线依旧未从手中的账本上移开。
他向来是条很有原则的君子, 报完恩后, 便该报这密密麻麻的一百斤仇了。
然而兼青却在此犯了难。
要报这些仇其实也简单，他只需吩咐颜如玉将虞渊的悬赏令从乾字诛杀榜上撤下，再关闭罗刹海市。神殿的人察觉异样, 自然会猜到虞渊来过苦海, 还从他这里拿回了自己的一半神力。
在虞渊未找回完整的自己之前，神殿会殚精竭虑想办法杀了他, 再无暇顾忌自己。
一举两得的好事, 足够抵消剩下的所有仇。
兼青盯着记得满满当当的账本，恍惚想起了上一次他们在厉善塔分别时的场景。
离家出走闯荡人世的少年神尊某日风尘仆仆地回来，携天光闯入厉善塔, 来到他面前，手起刀落，那条贯穿兼青锁骨的铁链应声而断，身影宛若天神降世。哦，不对，他本来就是天神。
少年神尊回来时比出走时狼狈了许多，半身斗篷被鲜血濡湿，袍角滴滴答答，往地上淌着血。
兼青太久没见过光，垂眸扫了一眼，金色的血液，是虞渊自己的。很难想象世间有人能将他伤到这种地步。他语调诡谲地问：
“神尊，你这是做什么？”
少年神尊眉宇疲惫，面容苍白冷冽，那双亮晶晶的桃花眼中盛满浓重而深切的悲怆，像一片窒息的海，即使隔着时空，再回想时也依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将流着血的指尖点上兼青眉心。
神力缓缓倾泻，他的语气冷静而迅速：
“你不是一直试图逃离厉善塔吗，我给你一个机会，出了神殿后立刻往东逃，一刻不停地逃，千万别再被抓回来！”
“你想要干什么？”
“不要让神殿和扶旸找到你，也别信他，他疯了。待我下次来找你时，将这句话告诉我。如果有可能，代我去夜云崖把地瓜，就是穷碧落的剑灵接走，还有，帮我看着扶旸，别……”
他交代遗言般迅疾地说到这里时，猛地一顿，缓了片刻后才开口，“最后一件事，算了。”
兼青看着重获自由的自己，在满地血泊中笑了。
他想告诉小神尊承诺是世界上最不靠谱的东西，哪怕以天道为誓言结下契约都有空子可钻，更何况两个人口头的约定。
那是比水中的月亮还虚无的存在。
就如同他被关进厉善塔前，那个经常来湖边读书给他听的小太子。他总向兼青倾诉，希望能有人取代他暴虐的父王，治理好国家。兼青依言做到了，最终被他举报进厉善塔中关了万年。
在塔中，时间与黑暗共同酝酿出的迷茫与仇恨浓烈炽热，在他胸腔内填满一池沸腾毒液，他渴望拉着人一起体验这份痛苦，在苦海□□同沉沦。
但他是条君子鱼，所以即使要违约，他也把自己的想法光明正大地告诉眼前可怜的小神尊。
他实在没人可信了吧，不然也不会找到自己，而自己却不会帮他，他该有多错愕，多受伤？
兼青抬头去看他的表情。
少年神尊似乎完全将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眼看追兵将至，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一脚将兼青从神殿的云海中踹了下去。
坠落时，耳畔除了风声外，还隐约可听见他的嘟囔——
“爱走不走，书读傻了就是这样，磨磨唧唧的烦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