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下层的走廊尽头有一间很特别的单间,看起来并不像是牢房,家具装饰和民居无异,牢房门还是暖色凋花梨木,这大概是世上最精致最有人情味的牢门,与整幢大楼的阴森格调极不相符。
特殊单间里住着英气挺拔的青年军人,他面部以下有烧伤的疤痕,但痊愈的相当不错,帅气的中分发式,光洁不留胡碴的白净面孔,看起来有理发师定期打理。
冯绍唐第一天就确认了这青年的身份,正是自己必须灭口的目标。日本人给了他不一般的待遇,看来正在用糖衣炮弹诱他上钩。
今天是第七天,菜谱里有一道生日面,是这位青年军人的24周岁生日。死在本命年的头一天,可算是晦气。冯绍唐瞧出机会,郁浓的面汤正好用作毒物的药引。
汤与菜齐齐送到,于帅没有正眼瞧厨子,只是顺手指了指屋里空荡荡的八仙桌。冯绍唐将餐碟依次放下,这顿生日餐的伙食标准远远高过了驻防日军,为了诱降年轻的通讯专家,日本人没少下本钱。
于帅似乎对生日并不上心,对满桌好菜没有胃口。他背对着老冯,冲着墙上那幅后人彷摹的《萧何月下追韩信》水墨图发呆。
日本人把他比作必须为己重用的韩信,那么谁又是萧何呢?从一名特工的经验判断,冯绍唐预感到情形不妙,于帅这小子估计向鬼子出卖了不少情报信息,说不定正在替敌人破译新电码呢。他强迫自己这般去想,多少会减轻些下毒杀人的罪恶感。
毒药无色无味,很快融化在香气扑鼻的面汤之中。那是熬了数天的老鸭浓汤,洒了碧青的葱花,无比勾人食欲。
冯绍唐轻轻敲了敲八仙桌,提醒他该用饭了,实则是为了亲眼看着他将毒药喝下去。毒性会在24小时内发作,在那之前,冯绍唐很有机会以德茆之名逃出去。
面对满桌好菜,于帅发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长叹,胸中像是蓄满了几个世纪的愁苦。做这种卖国苟活的勾当,心里总有几分不安的吧。冯绍唐假装句偻病腰,设身处地猜测目标的心理活动。
于帅想起幼时过生日,大小姐出身的母亲亲自下厨为他准备的长寿面,不由心潮澎湃。他小心地端起青花瓷碗,吹拂面汤表面厚厚的油花,刚要将嘴凑上去,室内却传来木屐行走的嘎吱声。
“于少尉,平塚大左知道今日是阁下的生辰,特意让厨子替你下的面,可还对你的胃口?”说话是的一个温柔女声,语调中还带着浓浓的中国北方口音。
冯绍唐赶紧侧身让开,那是樱子夫人驾到。
平塚樱子仍是和服打扮,盈盈若水立在门侧,活脱脱一位端庄秀美的日本少妇,说话吐字却完全是个淑惠的中国北方女子,说的是地道的天津话。
于帅搁下碗快,低头默不做声,一下没了食欲。
“是做得不对味?”樱子缓步走了进来,拾起快子递到他手中。
“不,那汤闻起来特别鲜美,但是……一想到日夜相处的弟兄们还在缅甸丛林里受苦,我怎忍心吃下去。”
看起来,于帅同这位樱子夫人并不紧张对峙,他还是愿意向她吐露心声的。难不成,小鬼子用了美人计?冯绍唐嘴上沉默,腹中猜测。
“既然思念战友,便唱首曲子替你一解离愁吧。”樱子说完又望了一眼老冯,见他这几日累得腰也弯倒了,脸上浮现同情,改用缅语说道:“德茆,你也坐吧,不妨事的。”
“唉,年纪大喽,一日衰过一日。”冯绍唐低声替德茆发着牢骚,挑一把最破旧的木椅子坐下。
于帅朝她礼貌一笑:“想不到樱子夫人还懂得声乐。”
樱子也还以微笑,嗓子也未清,直接开嗓唱道:“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这是李叔同的曲子,名为“送别”。樱子嗓音清脆,歌声如风动银铃,唱到凄婉处又似塞外胡笳,听得人心驰神往。
一曲唱罢,于帅的眼眶已湿了,呆呆回味了良久才击掌赞道:“樱子夫人真是天籁之音,可惜是在这重重地牢之下听到的。若是真的放歌长亭,才称得上旷古佳音呢。”
樱子的歌声果然让于帅的情绪改善了不少,他重新端起面碗,用快子夹起一团面条打算送入口中。
樱子自信一笑,居然调皮的一转身,发鬓上的首饰叮铃作响,如得意忘形的小女孩般自豪道:“那可是不假,我商巧樱自幼天津学艺,当初进了北平之后,可是有名的金嗓。”
“什么!你是……”于帅惊得浑身一颤,手指一哆嗦,瓷碗脱手摔碎在地上。室内除了弥漫着面汤香味,满是尴尬诡异的气氛。
眼见下毒的汤面被失手打翻,冯绍唐也一时没沉住气,全然忘了自己要装作有腰病的衰样,霍得一下站起身子,幸好那一男一女似乎均未注意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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