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追兵,日本人的宪兵,都要置他于死地。弗林感觉自己就要死在中国云南边陲这片蛮荒之地。
身背肩部中弹的北条绫,弗林在从松山直到芒市的逃亡路上辗转了一个多月。
这途中,他跟随过几支溃散的日军小股部队,曾经的天皇武士,趾高气昂,不可一世,如今却成丧之犬,被穷追不舍的中**队如野狗般一一射杀。
弗林终究没有死,有无数次,子弹贴着汗毛啾啾而过,他相信是背上的绫小姐给了他好运。
一路踏着同伴的遗骸,他终于寻到一处成规模的日军据点。尽管丢失了地图,根据方向和距离判断,此处应该是芒市无疑。
这是一座发生过太多故事的城市,日夜不休捕捉战争信息的“芒市一号”大楼早已作古,麻生一叶、松平惠子……他们现在只是战亡名册上一个个无足轻重的名字罢了。
五十六师团的残兵,还有临时从第二师团和其他作战单位拼凑出来的混编部队,仍然坚守着摇摇欲坠的防线。
他迫切需要找到合格的医护兵,为绫小姐取出那颗该死的子弹,否则失血昏迷中的她时刻会被死神带走。
终于,在一片由碉堡群组成的掩蔽部里,他遇上了臂上戴红十字的士兵。
“啊,子弹嵌进肌肉组织太久了,即便取了出来,恐怕也很难撑过发炎感染……噢,天呐,怎么会是九九式机枪……我们的子弹?”医护兵辨认出子弹的型号归属之后,用迷茫警惕的眼神望向弗林,怀疑两人是逃兵。
北条绫仍旧躺在手术担架上昏迷不醒,只是时而会在半梦半醒之间呼唤儿子。
“拉孟守备队最后的突围战成了乱战,很多人不幸被友军火力射中……”弗林将手掌按在她的额头上,果然体温正在迅速攀升。
“啊,真是一团糟……”医护兵算是暂时认可了他的说法,但为难地表示抗生素太过紧缺,他这个级别的士兵无权调用,必须得到大队指挥官太田的同意。
弗林背着枪出现在太田大尉面前,自我介绍之后直接摊牌说道:“给我足够剂量救命用的抗生素,让我干什么都行。”
“你们是从松山战场上逃回来的?”太田大尉一副打死也不信的表情,根据战报,拉孟守备队已在一个多月前“全员玉碎”了。
弗林很恼火对方使用这个“逃”字,但迫于形势,他必须保持卑微和克制。
掩蔽部外炮声隆隆,那支曾被日军在缅东逼到山穷水尽的**200师以复仇之姿杀了回来,正以前所未有的勐烈攻势撕咬芒市日军的防线。
太田大尉转身和下属们窃窃私语了一番,达成一致之后朝弗林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抗生素倒是还有一些,但不能提供给战场逃跑的胆小鬼,只有真正的武士才配享用……除非……你能证明自己。”太田大尉的话中一半讥讽,一半怂恿。
“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嘿嘿,看不出你还有几分武士之风,虽然是个西洋人。见识过那些不停朝这里开炮的枝那炮兵了吧,我们的炮只要一反击,就立即会被压制摧毁。拜托阁下把他们都消灭吧,我们会全力救治您的……夫人?”大尉瞟了一眼奄奄一息的北条绫。
“不,是主人。”弗林检查了自己的武装弹药,询问大尉能拨给他多少士兵。
太田摊了摊手,装作无奈的表示各个防御点上的人手奇缺,已经调不出一兵一卒来。
“明白了,希望指挥官阁下能兑现承诺。”端着步枪和子弹袋钻出掩蔽部之前,弗林又对医护兵叮嘱道,“替我照料好她。”
弗林出发行动以后,立即有军官向太田大尉发问,让单兵去执行这样的任务,不是等于让此人去送死吗?
“从松山逃回来的人,除去奉命撤退的之外,全都有辱军魂,他既然不愿玉碎成仁,就作为炮灰消耗在战场上吧。以后再遇到逃兵,照此办理!”太田大尉说完之后,命令医护兵把扎在北条绫手腕静脉中的吊针拔了,当作濒死的重伤员提前扔在发臭的尸堆边上。
“如果那个家伙真能完成任务回来……”见死不救的命令让医护兵十分为难。
太田满不在乎道:“傻瓜,那是不可能的!”
正如太田所形容的那样,**的炮火异常密集,精准覆盖了整条日军防线。那些试图钻出战壕的士兵多半会被各型炮弹撕碎,或是腰腹被弹片打穿。
但上帝并不打算在今天抛弃弗林,在捱过一轮炮袭之后,他只是面部被轻微擦伤,一块迫击炮弹片削中了钢盔形成一处凹陷,但脑壳安然无恙。
爬过尸横遍野的战线,他选择在一处山坡下等待时机。
头顶上是中**队的机枪阵地,从枪匣中跳出的子弹铜壳扬扬洒洒,堆积在脚跟附近。
他算准时机,将拉开引信的手榴弹在手中停留几秒后抛上坡顶,一声炸响之后,机枪停止了咆孝。
血肉模湖且死不瞑目的中国人倒在机枪座上,怒容并未伴随着生命离去。
弗林不止一次听说过,中**人很大一部分是从饥民中抓来的壮丁,这些人在摸枪之前畏战畏死,但奇怪的是,一旦踏上战争,他们却变得无畏无惧。
尽管占尽优势,但中**队的阵地布防依然很不专业,各阵地之间缺乏协同保护,这给了弗林可趁之机。
在400米左右的距离上,他瞄准了侧前方一个75毫米山炮连。
这些炮兵在面对突如其来的狙击时显得毫无办法,甚至没能做出有效的掩蔽动作,而是如同未经受训的老百姓那样儿狼奔豕突。
两记枪响之后,炮长和观测员应声而倒,其余炮兵放弃炮位大呼小叫滚下山坡。
此时多杀一人或是少杀一人对战局毫无裨益,速战速决之后向太田大尉讨要抗生素才是最重要的。
将手榴弹塞进炮膛之后快速打开引信加以破坏,弗林身后留下三台报废的山炮,估计成规模的炮击会暂停一到两天。
弗林带着无可争辩的战果平安回到了已方防线。日军士兵们人人一副敬佩感激的眼神,用来致敬这个金头发的狠角色。
但弗林脸上并没有获胜的喜悦,大东亚圣战对他而言已经成了索然无味的鸡肋。
当太田大尉再一次见到弗林,表情显得极不自然,他万没想到这个德国志愿兵居然能够得手。
所谓的“抗生素”纯属子虚乌有,药品库房早被搬空了,他有些害怕欺骗弗林的灾难后果。
“你交待的任务我已办到,现在,该是阁下兑现承诺的时候了。”他朝太田伸出手掌,每条掌心纹路上都沾着血污。
太田朗声大笑,亲热的拍拍弗林的胳膊,将他的英勇表现大大褒赞了一番。
“赞美的话对我毫无意义,请把该给的东西给我。”
太田的笑容有些僵硬,侧过脸去朝自己的少尉副官使了眼色。
副官九十度鞠躬,用低沉遗憾的口吻告诉弗林,绫小姐因为伤势过重,不治身亡,遗体与其他阵亡武士摆放在一起,他们的灵魂将归位于靖国神社。
这条噩耗像是一根冰针自他头顶贯穿直到脚心,世界如陀螺那样旋转。
“都是可恶的枝那人干的!我们该向敌人发起一次复仇反击,就由你来打头阵吧。”太田又在极力怂恿。
“她的尸体在哪?我需要确认。”弗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啊……就在阁下出击的过程中,运尸车已经将全部遗体运往后方妥善处理了。请放心,每具遗体都已编号登记,届时会将绫小姐的一截手指骨交给您留作纪念的。”太田的少尉副官插话进来,将遗体处理情况简要交代。
终于,一切都终结了吗?
大脑疾速向后倒退,思绪又飞回到童年时代,一头鹤发的北条幸昌带着他离开自幼居住的犹太社区。
苦训,地狱般的苦训,八位受训者毫无怨言,只为效忠北条家而活着。
此刻,北条家最后的血脉终于断竭,弗林感到人生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他失魂落魄走出掩蔽部,刺鼻的硝烟味道鞭笞着他的每根神经。
日军部队正忙着向中国人反攻,一个个士兵与他反向擦肩而过。
“噢,真是抱歉,撞到您了啊。”
眼前忙不迭致歉的人有些眼熟,是的,不久前他们刚交流过,不正是那个替北条绫取出子弹的医护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