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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贵时(三)(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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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起,门重重关上。

待看清黑衣人是谁后,烟宁当即跪下来磕头道:“殿下恕罪!仆不是叛军,仆是鼓吉宫的人,是侍奉在锦妃身边的宫女!”

他嗤笑一声,显然不信。“死到临头还不肯说真话?鼓吉宫侍女?你说这话可有证据?”

“有有!”烟宁坐起来,开始解下自己身上的盔甲。“仆穿的是宫女服!烛安,你也快脱下战甲,证明给殿下……”

“放肆!你以为随便套件衣服我就会信?叛军说的话,本王凭什么信。”

“殿下饶命!我们真的是鼓吉宫的侍女!求你放了烛安,我们可以解释!”烟宁不知所措,只得继续磕头,一次磕得比一次用力。“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烟宁的声音渐渐被隐去。

烛安看向面前的人,意识到这是她平生第一次与他平视。

要不是此时此刻的她们隔着半米的距离,她一身戎装,他杀气腾腾,她的项上人头取决于他的手中利剑,她想这一幕应该会替代临渊树初遇,成为她日后最常回忆起的“与他的点点滴滴”。

与他平视,她看到了很多以前站在她那个位置上绝对看不到的东西。他的肌理纹路、睫毛眉梢发根、额头上的一小道淡疤和眼里越来越肆虐张狂的杀意。

烟宁的求饶声在耳边回旋,他的剑再近一分便可取她性命。

在这月黑风高的一晚,他说他不信。

除非她可以证明。

烛安闭上眼,想着要怎么开口,复张开眼睛。

随后,她以最谦卑的姿态,最端正的姿势,下跪请罪。

“殿下恕罪。仆不是叛军,仆是鼓吉宫的人。我叫烛安,她叫烟宁,是侍奉在锦妃身边的宫女。我们不是叛军,只是为了自保才不得已穿上这身盔甲。我们并无密谋造反,更没有杀害任何无辜之人。”烛安的头紧紧贴着地,对烟宁的一番话作了补充。

“当然,这些话刚才烟宁都说过了,殿下也不信。如果我可以准确说出一些只有皇仆才知道的宫内事,是否就可以证明我们并非叛军,殿下是否就愿意放过我们?”

“即便你一字不差地说出来了,那又如何?宫里的事,不代表宫外的不知道。再者,就算你能证明你们是锦妃身边的人,也不能证明你们鼓吉宫今晚没有叛变。”他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他的意思不言自明。

无论如何,她们今天必须死。

烛安看着地上的茅草,心里压抑已久的情感一浪一浪无声息爆发。旁人不知,她却知道接下来她将面对怎样的一个自己。

生命与尊严,她没有犹豫,果断地选择了前者。

“如果我可以证明呢?”烛安反问。

“说。”

“我要殿下的一个承诺。如果我可以证明我们没有叛变,你会让我们安全离开。”烛安振振有词。

“你没有资格和我讨价还价。”

“殿下待皇仆一向仁厚。”烛安恭维起他。“我相信你绝不会滥杀忠良。只要殿下同意,我马上说。”

他向前迈了一步,把剑悬于烛安头顶,简短地说了一个字:“招。”

烛安心中叹了一口气。

算了。

以她对他的了解,有无承诺都好,他会放过她们的。

毋庸置疑。

“你十岁的时候去过惟园一次。那时齐妃娘娘风寒入体,你去惟园为她放船灯祈福,怎知隔天自己也病倒了,忧得齐妃的病更重了。你病了足足一个月才好……”

烛安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你说的这些,凡在宫里呆过的都知道,不足……”

“船灯上写的祈福语是:折孩阳寿十年,换娘福泽万年。”烛安不急不慢地说。

纸船飘飘摇摇地搁浅到湖的另一头,烛安连跑带跳穿过大半个惟园去捡它,好奇着同样是孩童的他知不知道这艘船注定去不了远方,只能永远困在裒城的一方天地。

“你十一岁那年,种了三年的楣树因为暴雨死了。你折下它的所有枯枝,拔掉尖刺,涂上花漆,把它们制成长短不一的竹签,打算送给皇仆,鼓励她们读书。可没有几个皇仆识字,你就开了一个小学堂,教大家认字。一开始来的人很多,几天下来人却变得很少,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人,你也不再教了。送出去的竹签被人随意丢弃,你沿路拾起,而后埋在了以前那棵楣树的位置上。”

本就不多的月粮被当时的她分成了三份,其中最小的一份存了半年。存够钱的那天,虽有不舍,可她满心欢喜地用天价从炑宸手里买下那无人问津的竹签。如果不是三个月后某只浪狗闯进仆舍翻了个底朝天,那支竹签应该还会留在她的首饰盒里,甚至刚才遇到第一个刺客时可能还会派上用场。

“你十二岁时,刀剑比赛输给了温家少爷,还是跑到惟园,每天站在湖边练几个小时,结果隔年还是输了。此后,你再也没有捡起剑,转而学起了射箭。”

“不。”烛安突然一顿,更正道:“殿下你今天又用剑了,剑法甚至比从前更好。”

那时看到他练剑,她寻思,铁杵终会磨成针,皇天不负有心人。后来看到他认输,她忖度,撞了南墙懂回头,人贵有自知之明。似乎无论他做什么,她总会偏心他,仿佛他的每个选择她都必须盲目支持一样。

“你十三岁那一年,除了比赛输给温家,还发生了一件事。齐妃出行跌倒,你为了给她讨一个公道,冒着风雪跑到东宫要求皇后彻查,皇后爱莫能助。回宫路上,你心生一计,用手指一遍一遍地抓自己的额头,直到皮肤撕裂流血,并撒谎说伤口是皇后的猫发狂抓伤的。皇后因而答允你,惩罚了滋事的刘昭仪。”

他站在雪幕中,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毫不留恋地往脸上抓。而她只是在想,究竟要多爱一个人,才会不惜伤害自己也要帮她伸冤?如果她有母父,或者有爱的人,她会不会也这样做,还是会比他更疯狂?

“我还可以一年一年说下去,但我想这些话应该够了。够你相信我是怎么样都不可能会叛变,甚至带着整个鼓吉宫造反了吧?”烛安等着他的回复,他却始终没有应答。

她不自觉收紧拳,干枯又尖利的茅草从她指缝划过。她慢慢抬头,朝上望去。“因为看到你孝顺的是我,看到你勤学的也是我。看到你屈服的是我,看到你讹诈的还是我。”

他的所有好坏,她都见证过。

他知道的,他不知道的,她都参与过。

原以为这一辈子可以把这些事都烂进骨子里不与人说,出宫后渐渐忘了他,让他成为只有自己知道的一桩往事,可惜天不从人愿。

无妨,她确实喜欢他。如果摊出来说能救她们一命,未尝不可。

顶多就是有些窘迫。还有如果在场的死人活人能通通再少一点那就更好而已。

没关系,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根本连她是谁都不知道,所以她从来不曾幻想那些有的没的。两个毫无交集的人,今夜过后,依然不会有任何交集。

她的认知很清晰,也很坚定。

她从始至终都只是想活下去。

为了这个目标,她可以不计一切去承受她力所能及的代价。

没有人可以阻止她。

她匍匐在地,费了好些劲儿才终于对上高高在上的他的目光。

他眼里杀意尽消,没有波澜。正如她预料的那样,他会信的。

是的,没有人可以阻止她,就连他也不能。

她缓慢站起来,再次与他平视。

他叫甄序璟。

是纶国第五位皇殊,戟蝶宫宫主,她九岁起就喜欢的人。

至少目前来说,三个身份他都还是。

“如此,殿下是否可以明察秋毫,放我们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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