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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青云(7)(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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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曼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农户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更没有挑灯读书的闲情,因此房中没有油灯。

夜凉如水,举目漆黑,白惨惨月光透过窗纸投进,倾泄满地,卧榻上留一块菱形的乳白色月影。

榻上摆着木炕几,堆着杂物。

云雾腾起,逼仄空间忽明忽暗,暗流涌动。

她知道他在发怒,却不晓得原因。

他的语调像结了冰碴,因此她颤栗着抬起头,试图寻找他的眼。可那双曾经羞涩又温和的眼,此时也像夜空一样漆黑幽冷。

长睫之下,乌黑眼眸中一点火光也无,只有月色清冷如霜雪的倒影。

眼见她毫无反应,只是不停哆嗦,尹子度钳着的手更用力了。

剧痛潮水般袭来,唐曼忍不住小声呻//吟,挣了几下,手腕痛得近乎麻木。

“白天来的那几个人,穿得是大将军府守卫的衣服,你跑什么?你之前告诉我,你只是一个婢女。”

月光越过窗棱,越过他的脸庞,越过榻角放着的草木枕。

匕首在枕下。

唐曼身体微微颤栗,不仅因为疼痛,更是因为惊恐。

他的所作所为完全出乎她意料,她根本无法揣测他这样做出于何种动机。

圈着她手腕的那双手,指腹薄茧轮廓清晰,可知此人常年习武,挽弓用刀,皆是擅长。

匕首在枕下。

她又默念了一遍,给自己鼓劲。不能和他正面冲突,这对她百害而无一利。

以她的力气,就算持刀,也绝对无法制服尹子度,反而白白为他提供凶器,为了自保,她别无选择,只能示弱。

唐曼抬起头,鬓发散乱,眼圈通红,默默看了他一眼,像是被面前人的眼神刺伤,又将头垂下,柔弱而无助。

她努力地将自己埋进他怀中。

“尹将军,我可以向你慢慢解释,你不要这样对我,我真的很害怕……”

他的目光渐渐下落,落在她头顶发旋。

清晨精心梳理的发髻变得乱蓬蓬,像黑色的藻,随馨香缠绕进呼吸,到喉,到肺,到心,包裹、勒紧、窒息。

蛾眉玉白,好目曼泽,精光腾驰,惊惑人心。

谁给她起的名字,很贴切。

他知道自己不是生气,只是恐惧,恐惧席卷头了脑,冲昏了心智。

恐惧褪去,懊悔渐渐弥漫——她在哭。

他的胸膛一起一伏,语气漠然:“你说。”

“我确实骗了你,但是我走投无路,没有办法,我并不是有意……”

“府中有人感染疫病,我就被送到了华林园,华林园荒凉破败,无人看管,只有几个老守卫,经常会打我们骂我们,我在那里打猪草……”唐曼说着哭了起来。

“有一个口不能言的老仆,想趁机将我掳走做他妻子,想让我给他生孩子,可是他年过半百,相貌丑陋,我好不容易跟随比丘尼逃了出来,在山中像野狗一样四处躲藏,就是为了不被他们发现。”

“尹将军,你没有见过郭夫人,不知道她有多么可怕,她因为妒忌大将军其他姬妾,就将她们全部勒死,把头悬挂到厕所,这还不够!她还逼迫我们挨个去看!……我真的害怕,如果我被郭夫人抓走,大概也会被这样对待,挂到厕所里,像被屠宰的动物,我不想这样……”

她的话断断续续,尹子度静静听完,沉默良久,久到月光被云雾蒙上一层面纱。

再开口,声音已经软了,“如果你一开始就告诉我,我会帮你的,”胸口潮湿,心里也酸涩难忍。

他好像轻叹了口气:“我这些天什么事没为你做过?”就差每天把饭端到床头了。

我这些天什么事没为你做过?

听到这话,唐曼心头仿佛惊雷炸裂,汗毛倏地乍起。

她直觉这一切无比诡异而荒唐,但是她必须说:“我知道,对不起,尹将军,是我错了……”

“我只是大将军府一个卑微的下人,我什么都不能做,从大将军府逃出来再回去,就是死路一条……我、我害怕他们来抓我。”

樱桃般红艳的嘴开开合合,淬着毒。

尹子度忽然愣了一下,极慢极慢地思索、品味。

唐曼正暗自窃喜,却感觉那双快要松开的枷锁,又一下收紧了。

“哦,是吗。”他平静地问,脸上甚至带了几分嘲讽似的笑容。

“那么,昨天说起汝南袁氏,你为什么也那么惊惧呢?汝南袁氏,可不会来追你。”

“不是的,因为我是豫州人,一时听到,所以惊讶而已……没什么别的原因。”

她眼泛泪光,唇间溢出一声微弱的啜泣。

尹子度嗤笑一声:“邓宏连兴兵戈,政苛税重,如今冀地谷价二百,米每斛七百钱,稍贵于别州。你怀里揣着的马蹄金,按照市价,一饼可换满仓粟米,足够寻常百姓五口人家花销数年。”

“且金饼自先帝起便不为流通,只作赎罪进贡之用。一个奴婢,先是毫发无伤的从大将军府逃出,居然还能从将军府中收敛巨宝,一走了之。编出这种瞎话,你当别人是傻子?”

唐曼被他绕得云山雾里,一个字也说不出。

从小到大,自有仆人府丞为她置好用品,冬季做厚裘衣,夏日裁轻罗纱,另有都中时兴的胭脂水粉、各色玩器,商队自番邦带来的香料丝绸,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只需要她点点手,便一应送到。

即使后来寄住在舅舅家,也从未为因饮食温饱而烦忧。

诸如一块金何时流通,能换多少粟米,米价又有多少钱这种问题,她是一点不知道的。

“还不承认啊?”

尹子度笑了一下,松手。

高举太久,手臂几乎失去知觉。

但唐曼顾不得那么多,手腕刚能活动,她便立刻转身,想借月光去摸匕首。

已经迈出一半步子,草木枕就在眼前。

“你要找的人,大将军府裨将徐胜的妹妹,徐宜君。”

仿若被施了巫术,她的脚步钉在原地。

“徐宜君,原本是大将军府中倡伎,后来去侍奉并州刺史邓简的妻子,唐氏。”

他说得悠闲镇定,好像只是在陈述公文,“据我所知,唐夫人的母亲出自汝南袁氏,城破那天跑了,现在主公和郭夫人,都在寻找她。”

滚烫热水浇进冒着寒气的陶碗,唐曼一颗心咔嚓裂成两半。

转过头,尹子度在冷冷月光下挑眉望她,将一卷绢帛掏出来,撂在地上。

唐曼冲上前捡起,借月光展开:

——九年正月十五日,大将军府丞从右青州刺史部东莱郡当利侯府买户下倡伎徐宜君,决贾三万六千,奴以骋娱恣从百役使……

她没有看完。

唐曼眼泪立刻滚落下来,她几乎是尖叫着哭诉:“你怎么会有宜君的身契!”

拿着这张薄薄的身契,宜君就不必再奴颜婢膝,弹曲媚笑,靠达官贵人享乐时漏下的一点残渣过活,从此以后,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她可以回家纺布,种田……

唐曼泪流满面,跌倒在冰冷坚硬的地上。

她哭得无法自立,只能抓住尹子度衣角呜咽:“宜君还活着……她在哪?!……她为什么不来找我!她知道我在这吗?”

“你再喊大声一点,把前院的人吵醒了最好。”

“我会小声……”

她趴着向前,想凑近去看,尹子度却弯下腰,抢先一步将绢帛抽走。

“唐夫人叫什么名?”他在她面前蹲下。

唐曼死死地瞪着他,不说话,眼泪将视线模糊,尹子度在她眼里只剩一团雾。

她是真的急了,气得整个上身都在打摆子,忽然倾身向前,劈手就去夺那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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