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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黑与白(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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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子点点头,“阿姨在家吗?”

“在,在屋里,吴莲的爸也在家里!”老人又拽拽她的前襟,“你进去找,找……有事吗?”

英子摇摇头,“俺一会再来吧,俺找吴莲……”

“唉,好,待会吴莲回来,俺让她去找你,好吗?”老人心里似乎有话说,她吞吞吐吐半天,嘴里重复着,“待会他们就回来了!”

“嗯,吴大娘,俺走了!”英子站起身,她低头又看了一眼老人,她忍住眼泪,她一扭身匆匆离开了吴家的门口,英子心里很难过,她可怜吴家老人,她也不敢见吴莲的后母,她心里不知为什么要怕那个女人?确切的说,她不是怕那个女人,而是讨厌那个女人!

英子走回叶家门口时,她听到从邻居灵子家里传来了灵子的哭啼,灵子嘴里絮絮叨叨,是英子听不太懂的日语,灵子好像与她母亲争吵着什么。英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她无法去安抚灵子,毕竟这是灵子家的事,也是她们国家的事。

英子无精打采地迈进了叶家小院,她没有理会跟在她身后的黄丫头,她走进了一楼客厅,她一抬头满眼惊喜,只见大厅的桌子上放着一碗绿豆,那碗绿豆那么耀眼,看着让人心情都愉悦。

叶祖母坐在她的那把矮椅子上,她身上披着一件粗布棉袄,她手里还捧着一碗汤,整个屋子里飘荡着中药味。

黄丫头慢慢地钻进了客厅,它乖乖地蹲坐在叶祖母的脚前面。

“祖母,谁又来过了?!”英子欣喜若狂,她一边说着,她一边蹲在老人的身边。

老人抬了抬她无神的眼睛,点点头。

“是宋先生来过了吗?”英子小心翼翼地问。

“药是宋先生熬好了送过来的!这一些绿豆是那个日本女人送过来的!”

“日本女人?灵子妈妈?”英子感觉吃惊。

叶祖母又点点头,“你刚走,灵子母亲就来了,她问你去做什么啦?俺说,可能去找绿豆了,她说她家里有,所以,她又跑回她家拿来了这一碗绿豆!”

“她有事吗?”英子猜想灵子母亲一定是有事找叶家。

“是,她说她要回日本找她的儿子,她想把灵子留下来等灵子的父亲,她走了,灵子就没有人照顾了,她又怕她回国以后就回不来了,毕竟她儿子是反对侵略战争的……她又不放心她的女儿……”

“她想让咱们帮忙照顾灵子,是吗?”

“也许这意思,她不敢把她女儿带回国,她不能承受两个孩子都出事,再说,她男人已经上了战场,如果回来找不见她们,一定会疯掉……甚至会做出什么傻事。她怕,她,嗨,她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呀!”

“?”英子无语,她也不懂,没想到日本鬼子也不放过他们自己国家的平民百姓。

“祖母,您放心,这一些绿豆吃上了,俺写封信给俺娘,让俺娘寄一些来。俺老家田里每年都种绿豆。”英子慢慢站起身,她抓起桌上那碗绿豆,她准备去给叶祖母熬绿豆汤。

“好,明年开了春再说吧!英子~英子,宋先生说,中药和绿豆汤不能同时喝!”老人看看满脸醇厚的英子,招招手,“英子你过来,祖母有话说,到这儿来!”老人一边说着,一边从她身旁又抓出一个小圆凳子递给英子。

“祖母,您说!”英子一边从老人手里接过那个小圆凳,她一边慢慢坐下,她抬起头认真端详着老人的脸,老人的脸骨瘦如柴,似乎就几天的时间瘦了许多。

“英子,俺想回趟老家,想想,俺离开家已经十多年了,俺这心里空唠唠的,都说落叶归根,俺的根在哪儿?在山东?还是在奉天?俺那一大家子都留在了奉天,俺想回去看看他们,带着俺的嫚回去看看!如果俺走了,家里弟弟妹妹你能照顾吗?”

听到叶祖母这些话,英子很难过,尤其老人的最后一句话让英子心里猛地颤抖了一下,叶小姐曾经给她说过三次这样的话,第三次叶小姐再也没有回来。

英子急忙摇摇头,两行泪水瞬间从她眼眶里滑落,慢慢流进了她的嘴里,她感觉到她嘴里的眼泪是咸的,是涩的,是苦的。

“不可以!”英子一下扑进老人的怀里,“祖母,您哪儿也不许去!英子每天下班回家就想看到祖母站在院子里等俺!”

听了英子的话,陈苏坤这个年过七十的老人也哭了,她已经把英子当成了她的孙女,那种亲情加友情已经在老人心里根深蒂固了,她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英子做早餐,第二件事就是给英子准备带的中午饭,第三件事就是看着英子迈出叶家小院去上班,然后她再等着英子平安下班回家。只要英子每天平平安安回来,她心里就能踏实了。尤其她的嫚死了后,叶家这几个孩子,包括她自己,都靠英子养活,虽然英子挣得不多,甚至可以说那点钱不够一个人一个星期的生活,就是那点钱加上英子每天去郊外捡来的白菜叶和土豆,常常让她们不饿肚子,这个艰难的时期谁家不饿肚子呀?再想想,自己走不了远路已经有一年多了,甚至弯腰捡个树枝都很艰难,这一年靠的是谁?以后自己走了,这个家又能交给谁?眼前只有英子,英子过了年才十四周岁,她承受了多少她这个岁数不应该承受的东西?正如嫚说的,咱们对不起英子,英子是一个命苦的孩子。想到这儿陈苏坤老人摇摇头,她还不能死,为了这几个还没有成年的孩子,她必须活下去,可是,她知道她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她无法逆天改命。

“英子,祖母暂时不会走,起码过了年,天暖和了!”

老人的话让英子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她抬起泪眼看看老人深深凹陷的双眼,她无语。

“新修还好吗?他也该回家看看了。”老人嘴里突然默默念叨着。

从叶家祖母言词里,英子知道老人想新修了,可是,英子又不能把她见到新修的事情告诉老人。

英子一边抬起袄袖摸着泪,她一边伤心地垂下了头

为了让叶祖母不再累,为了让叶祖母能多睡会儿,为了叶祖母能留在叶家不走,第二天清晨,天还很黑,英子一个人悄悄出了门,风掠过头顶,洒落一些雪花,凉飕飕的;昨天的雪堆在了路边上,路面上残留的雪已经被人的脚步和车轮压出了亮晶晶的车辙,很滑。

英子静静地站在冷风里等着灵子和吴莲,一会儿,灵子和吴莲向英子走来,吴莲用她窄窄的肩膀夹着她的脑袋,灵子头上带着一顶帽子,三个孩子相视无语,她们静悄悄地走在上班的路上。

英子想问问灵子母亲回日本的事情,灵子沉默无语,英子也没好意思问,她猜测灵子母亲暂时不会回日本,毕竟灵子太小,还需要有人照顾;就像叶祖母暂时也不会离开青岛,青岛还有老人家的牵挂与不放心。

吴莲还是那副无忧无虑的表情。

“英子姐,听俺祖母说,昨天你去找过俺?”吴莲看着英子问。英子点点头。

“有事吗?俺没时间去找你,俺祖母干不动活了,她拿不动铲煤的铲子,甚至挪不动煤炉盖子,她的右胳膊抬不起来了,筷子都抓不住,吃饭也成了问题,所以,昨天俺没出门找你!”

英子又点点头,她昨天见过吴家老人,她隐隐约约感觉到那个老人已经没有了力气,甚至,老人说话的声音也那么虚弱。

“俺后母说你无事不登三宝殿,平日里也没看见你去俺们家,所以,她不让俺找你,俺就没敢去,俺帮着俺祖母生煤炉,俺跟着俺祖母学做饭!其实,俺也可以随便找点理由、找点空闲去找你,俺没敢……英子姐,你千万不要生俺的气呀。”

英子再次摇摇头,“不生气!”

英子讨厌吴莲的后母,那个走一步扭三扭的女人,此时此刻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那个女人又娇又硬的声音,那个女人不仅狡猾,更无情。

灵子在沉默,她虽然听懂了英子和吴莲在说什么,她也不插话,她哪有心思掺乎吴莲家的事情呢?她心里也有难言之隐,更心事重重,她很想把她的心事告诉英子,她又不想说出来。就这样,三个孩子的脚步沿着厂门口的小路往前走着……

下了班后,英子在登州路口与灵子和吴莲分手,英子要去啤酒厂后马路上捡煤渣。

昨天刚刚下过雪,满路都是积雪。一辆辆卡车从身边飞过,车轮在雪地上打着滑,甩落一层厚厚的煤灰,甩落一点点煤渣。一堆堆人在雪地里奔跑,像是饿急了,在雪地里抢食着黑色的食物。虽然是无月的夜,黑亮亮的煤渣就躺在白白的雪地上,那么显眼,又那么让人兴奋。

英子细细的、矮矮的身影在黑白之间游走,她肚子开始叫,也许已经叫了很久,她低头看看手里刚刚从雪地上抓起的一块煤渣,有花生米那样大,英子情不自禁(不能自己)地把煤渣塞进了嘴里,她慢慢地嚼着,煤渣不仅刚硬还带着冰碴,她逼着自己把嚼碎的煤渣咽下去,真的好难咽,英子想起了她衣袋里还有三粒花生米,她赶紧找出来一粒,她急忙吃了一粒花生米,然后她再低头吃一口煤渣。

回家的路上,英子觉得胃里很难受,她想吐,她不敢吐,吐出来会更饿。难受与饥饿与寒冷袭击着她,她的身体开始左右摇晃,她觉得背上的煤渣有千斤重,她脚步踉跄,一点力气也没有,没想到吃煤渣会这样难受?英子脑子里突然冒出吃树皮,以前三婶杨玉说抗联也没饭吃,饿了他们就吃树皮,树皮一定比煤渣好吃,英子摸摸索索找到了一棵梧桐树,当她走近了,她伸出手去,她发现树上的树皮也已经剩下的不多了,摸着光秃秃的梧桐树,英子知道有多少人在和她一样挨饿。英子使劲扒下一块比石头还硬的树皮,她慌里慌张塞进嘴里……她使劲嚼着,好似在嚼一块牛皮,如果是牛皮就好了。

英子回到家,她没有理睬跟在她脚边的黄丫头,她只想睡觉,她艰难地上楼,她匆匆洗了脸和手,她匆匆钻进了她的卧室,她身上的棉袄也没有脱掉,她恍恍惚惚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英子醒来时天还没亮,她感觉她没有任何食欲,她胃里都是煤渣和树皮,那一些东西几乎塞到了她嗓子眼,她只想吐,她不敢吐,英子尽量用意念克制自己,她明白只要她把昨天吃进去的煤渣和树皮吐出来,她会更饿,可是,她的胃太难受了。

英子晃晃悠悠走下了楼,突然,她眼前出现了一个圆圆黑黑的东西,黄丫头在那个东西四周转悠,它嘴里发出轻微的兴奋声。

那是什么?英子弯着腰走过去,一个黑乎乎的袋子矗在那儿,她有点害怕,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摸了一把,是一个麻袋,麻袋上的麻线很厚实,英子再次大着胆把手伸向麻袋的里面,“玉米?”一麻袋的玉米棒子。英子又惊又喜,她“噔噔噔”跑上楼,她忘记了她胃里的难受,“祖母,祖母,玉米,玉米,咱们有粮食啦!”

“唉,在哪儿?”叶祖母醒来了,她慢腾腾披上衣服,她慢腾腾下楼,她嘴里又惊又喜,“在哪儿?在哪儿?”

英子搀扶着老人来到了院子里。

“这一袋玉米棒足有四十多斤,够咱们吃半个月的,玉米粒和玉米棒子都能吃呀……是谁呀,谁在帮咱们?”老人使劲仰起头看着黑漆漆的天空,“老天爷呀,谢谢您!谢谢您!”老人的眼泪滑到了她的嘴巴子上,亮闪闪的。

半个月过去了,年根就在眼前。

宋先生来了,他给叶家送来了三斤白面,和一斤猪肉,还有一捆芹菜,叶祖母看着眼前的东西,她满心的感激,“宋先生,您让俺说什么好呢?”

“大娘,您什么也不用说,这都是应该的,只是东西太少,太少啊!”宋先生在自责。

“不少不少,这芹菜好久都没看到了!很贵吧?”叶祖母伸出哆哩哆嗦的手摸摸那捆芹菜,“这大冬天的,哪儿来的?”

“是一个朋友给的,俺想,快过年了,俺提前给您老拜个年,祝您老人家长命百岁!”宋先生向陈苏坤老人深深鞠躬,“谢谢您老人家!”

“快起来,坐下,喝点水暖和暖和,宋先生,您准备去哪儿?”叶祖母轻轻问。

“回一趟乡下看看那一些小兄弟们,顺便去看看家里人,把一些棉衣给兄弟们送去,他们住的地儿太冷,俺不放心呀!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所以,过年时,俺就不能亲自过来看您啦,请您老谅解!”

“嗯,俺不怪您,您,你们一定注意安全,天冷路上不好走,一定注意啊!”叶祖母知道宋先生去哪儿,她心里有点忐忑,她很怕宋先生一去不复返,她越怕,她心里的话越说不出来。

“宋先生,您好!”英子出现在客厅门口。

宋先生转过身,他看着英子亲切地问,“英子,今儿休息是吧?”

“嗯!”英子点点头,她突然抬起头看着宋先生的眼睛,“宋先生,您看到俺二哥了吗?”

“看到了,看到了,你二哥还问起你呢,瞅瞅你们兄妹,真好,互相惦记着,互相牵挂着……”

“他好吗?”英子又想起了新修他们,她又问,“他们都好!”。

“好,他们都好,怎么?英子想二哥啦,还是想家了?”宋先生温和地看着英子的小脸。

“都想,俺,俺三个年没回家了……”英子突然闭上了嘴巴,她看到叶祖母正背过身去用袄袖摸眼泪,她急忙又说,“俺不回家,等天暖和了,俺再回家去,俺让张伯伯赶着马车来青岛,马车上拉上一些白面和土豆,再让张伯杀头猪,这个时候我们老家开始杀猪了……”英子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她心里没有一丝杂念,她话里话外都是对家乡的思念与渴望,让在场的人听了都很难过,更让大家心里暖暖的。

“好,俺把英子的话带给张伯,让他过年前多杀几头猪,哈哈哈”宋先生哈哈大笑,他心里却很难受,可怜的英子离开家不知不觉已经两年多了,她一定想她的母亲了,她一定更想她家里的所有亲人,只是她不想说出口,她怕她的话让叶家祖母伤心。

“您认识俺张伯?”英子从宋先生嘴里听出了一些什么,她好像觉得宋先生与张伯很熟悉。

宋先生点点头,“那年张伯还把你做的鞋垫送给了俺一双呢,俺还留着呢。”

“那年?哪年?五年前吗?您为什么要留着?”英子歪着头看着宋先生,“不好吗?”

宋先生摇摇头,“俺的脚丫没有你哥哥的脚丫大,你缝制的鞋垫都是按照你哥哥的脚丫尺寸做的,不是吗?哈哈哈,俺本来想把鞋垫还给你的哥哥,俺没舍得,真的很精致呀!”

“宋先生,您等着!”英子扔下这句话一扭身跑上楼去,她和下楼的新丽新菊撞了个满怀,新菊站在新丽身后,她一伸手抓住着急慌忙的英子的胳膊,她满脸欢喜地问,“英子姐,宋先生带了什么好吃的?有桃酥吗?”

楼梯口的新新白了新菊一眼,“馋猫!”

英子摇摇头,又笑嘻嘻地说:“你们自己去看看吧!”

一会儿,英子怀里抱着一堆鞋垫跑下楼来。

宋先生和叶祖母愣了,他们不知道英子哪儿来的时间悄悄纳了这么多鞋垫子。

“宋先生,您挑一双吧,这一些都是给张伯,大哥,二哥,三哥的,还有给新修和家兴的……您看着给他们吧!这一些布条是董家裁缝铺子的董师傅给的。俺还给祖母和新新他们纳了一些鞋垫,在俺卧室里放着呢,俺想过年那一天当礼物送给他们!”

大家又开始沉默。新新还小,他高兴地喊着,“英子姐还给俺缝制了鞋垫?!真的还有俺的?谢谢英子姐!”

“以后,有了布头,俺给新新缝制袜子,新新每天出去捡树枝都不舍得穿袜子,赤着脚,多冷呀!”

“俺去捡树枝,那个树枝常常扯坏俺的袜子……”新新吞吞吐吐。

”没有只扯坏袜子吧,还有衣服呢,那你干脆衣服也不用穿了!”新菊的话让新新害羞。

听着孩子们左一言右一语,宋先生没说一句话,他也不知应该说什么?尤其听到英子嘴里念叨她的哥哥们,宋先生垂下了头,谁也想不到宋先生心里有多难受?英子三哥崔英茂在一年多前就牺牲了,英子至今还蒙在鼓里,没有人愿意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英子,主要怕英子伤心难过。

英子看看新丽和新菊,她又看看新新,“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俺给你们每人还缝制了书包,过年那天送给你们,等,等开了春,鬼子滚出青岛,学校开了门,你们就去上学,好不好啊?”

“我们可以上学吗?真的?!”三个孩子异口同声,满脸幸福与渴望,“真的?!”

“英子姐,你也去上学,叶小姐曾说,你不上学可惜了!”新丽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沉默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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