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五组,你在三组,放学回家,有一大段路是相同的,你总和蒲彩虹一起,你们分过一个苹果。有一回你没带伞被雨浇透了,而我带了伞……”
“简直十恶不赦——小当子,要是我认识这么一个你,我肯定不想见你。”
“可我认识你呀,以前你叫赵亚男,而我还叫陈当,现在你是楚亚楠,而我不知怎么就姓邓了!”
“你是不是有妄想症?”
“我说的属实吗?”
“关于我的还挺准的,但是基于你的记忆……”
“你第一次见我在什么时候?”
“医院。”
“那就对了,问题就出在这里。我是怎么进医院的?”
“我哪里晓得这个哟——你就那么躺在病床上,半死不活的样子,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我因何入院?”
“车祸,你运气好得不得了,肇事司机非但没跑,还给你送进医院,垫付了一大笔治疗费,‘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不对,”我缓慢而坚定地摇着头,“我……我是因为和别人打架受伤的,之前的事情记得,现在的事情,也记得,但是自己如何进了医院,全然不知。”
“间隙性失忆症,有时候因为受到剧烈刺激而丢失了某个特定片段的记忆。”楚亚楠依然保持着理智。
“可是……可是我没有家了,从病床上起来之后发现家人全不见了,村里的人也不见了,但是建筑、河流和记忆都在。”
我抬头发现楚亚楠盯着我的眼神有些发直,但很快转向公交站,没有说话。
我继续讲:“也不是一个熟人都没有,三组的在,副食店陈老勇,县医院陈一贤,以及我永远叫不出名字的老祖儿们,分不清辈分的舅公舅婆,一组应该也在,弓箭坪上有小人儿移动,但我没有靠近打听。但是我认识他们,他们都不认识我。”
“你会不会走错地方了?误把他乡作故乡?”
“故乡,生我养我的地方,我一半生在这里,一半死在这里,又岂能记错?”
“我不信,如果你迫使我相信这个鬼故事,那真的是伪科学。”
为了拿出一些证据,我打开了自己半锁的书包,揪出一只猫来,向楚亚楠介绍:“这是我家的猫,叫剑无尘。除了人没了,什么都在……”
楚亚楠面露难色,伸手过来摸了摸,“咬人吗?”剑无尘友好地“喵”了一声。火锅是不吃了,服务员过来帮我们关了火,并提示餐馆不可以带宠物。
我点头致歉,把猫关回了包里,又掏出那本密码锁坏掉的笔记本,翻到某一页让楚亚楠看到自己以前的名字,她很是惊讶,翻了好几页来看,然后像是突然醒过神来。
“我以前叫赵亚男不假,但你认识我,我的确不认识你,而且,日记里标注日期都在2010年,两年前我显然已经读完小学,现在我十九岁了。”
“愿你永远十九岁!”我心说,不知道自己是多少年的老怪物了。我看着桌上红白分明的鸳鸯盆,好像一条大河,中间一条弧线形长堤,将我和她隔离两岸。
“很抱歉以这样的方式认识你,不管你是陈当还是邓当,但我现在叫楚亚楠。原本以为你是准备跟我谈情说爱的,但实在太离谱了!”
“其实我找你不只是因为这个笔记本。”
她原本已经打算离开了,听我话头还是按耐住了,她的眼皮突然跳了起来,不知道是吉是凶。
我说:“我之前就见你一次,也是在医院,你是医生,我是病人,病因么,因为我骑车不慎,跌得很惨,那次你也许记得我。我也记得你。”
“到底什么意思?”
我纠结了一下,拧不开眉毛,“我也不明白,这么说吧,我觉得自己在玩一个真实的游戏,角色只有自己,很多熟悉的人消失了,剩下的都不认我,就好像一个个npc。”
楚亚楠下意识地用双臂抱住自己,许是感受到了寒意。她舌尖打颤地说:“我有一个想法——会不会你已经不在世界了,根本不是你的家人离开了你,而是你远离了他们,现在的你只是一缕残魂,一只鬼,在旧地徘徊,就算你再见到家里人,他们可能也认不得你?”
我木讷,想说服自己相信她的说法。
“也不对,你的生理特征都在的,你是个活着的生物。”作为前医护人员,她的素养还是在的。
“谢谢,我只有记忆,我也想弄明白。”我举起奶茶杯,向她致意。
楚亚楠和我碰了一个,但她没有喝,转身就跑了。
失神过后,我背着猫猫去柜台结账,那个店员问先生怎么了。
我说:“我没家了!”
我没有家了。我突然抑制不住地“呵呵”大笑起来,一连“呵”了七八声,一会儿听着是“呵”,一会儿听着像“哈”,与其说是笑,不如说在哭,我拼尽全力,伏案大哭,泪水奔涌而出。
不知为何,我就想哭。
“我能理解……”店员说,“我三十岁那年找了五个对象。”
我像小孩一般擦干鼻涕望着她,但是我不敢相信。
楚亚楠回来了,些许是听到我的哭声于心不忍。我摊开手,发现擦鼻涕用的是从柜台上抓的一张报纸,头版头条吸引了我。我展开细看:一出租车司机遭遇化作乘客的歹徒持刀抢劫,下车之际斡旋展开搏斗,自卫中反杀歹徒,没想到该歹徒竟是三十年前背负命案在逃的要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