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白“正确”与“不正确”之间的界限,这个问题甚至不能被探讨和实践。
“所有人都是怪物……”谭秋躲进张华絮怀里,“或许……我才是怪物。”
年少的谭秋站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才发现人间、地狱都没有自己的容身处。曾经溅在身的鲜血氧化变黑,化作黏腻的沥青将谭秋拖进无底的沼泽。
张华絮发现谭秋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和邱先生一起带她去了医院。他们所以为的天赋,在医学上被称为“超忆症”。
弥漫性记忆,无差别、无选择地被动记忆,被动地记住每一分每一秒发生的事情,记得所有细节,包括所有痛苦的细节。超忆症还具有一种无差别的呈现能力,无论多不想回忆,也会出现在脑海里。
秦昭拿起床头上的一支钢笔:“比如,我们这些正常人如果被钢笔戳破过手,随着时间流逝,会很快忘记当时的感觉,就连‘被钢笔戳破手’这件事情本事,也会模糊淡忘。但谭秋不会,她看见任何一支钢笔,或者是任何一支笔,和笔相似的物品,都会回想起当时的感受,甚至能感觉到一模一样的疼痛。”
谭秋已经看过的、和经历过的,都已经太多了,爱恨都无法概括其中。
她睁眼所见的,又何止是一支钢笔。
她的大脑里装载着无数的放映机,一遍又一遍地循环记忆,所有的事情、感受都在清楚地重现,如同重新经历一遍。
对精神世界过度探索,迈过那道实线,痛苦便永无止境。
季玉嘴唇颤抖:“所以……所以她每次睡醒,都在发呆……或者发脾气,是因为……”
“因为她在很多时候,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秦昭淡然道,“清醒和睡梦之间,对她而言是混沌的噩梦,和更混沌的噩梦。”
所有的精神类药物在谭秋身上都不起作用,她在医院待得越久看到的生死离别、悲欢离合就越多,状态也越来越差。
她看见人们庆祝新生,却不管难产而亡的母亲;看见为了逃避工伤认定,被起搏器按压成一滩烂肉的尸体;看见被遗弃的老人、女人、孩子……
谭秋早已经厌倦了医院,但她知道要听话才能让张华絮不那么担心。
所有的医生都把她当做研究对象,治疗的手段越来越极端,极端但无用。
心理治疗、药物注射、反复电击,最后有人提议开颅手术。
季玉紧握双拳:“他们把她当什么!”
“小白鼠啊。”秦昭苦笑道,“谭秋的大脑,很有研究价值。她并不是普通的超忆症,她可以推演不远的未来和众人各不相同的目的,简单的超忆症可做不到这一点。”
张华絮不顾一切带走了谭秋,邱炬当时的职级已经不低了,动用关系护住了谭秋。
谭秋:“我们要回家了吗?”
张华絮为她围上围巾,俯下身平视她的双眼,笑道:“我们去感受世界、体验人间。”
你所看到的,并不是世界的全部。
张华絮带她四处旅行,看遍山河。每到一个地方,她们都会吃到不同的食物。味蕾的记忆同样不会消失,食物入口的那一刻,从心底涌现的愉悦,谭秋确定那是人们所说的幸福。
食物的味道是具象化的,真切的。
张华絮用了三年的时间,带谭秋看到了人间美好的一面。
也是在这期间,她们在广州街头偶遇了流浪的秦昭。秦昭在沙康死后一直在中缅边境流浪,他也听过张华絮对人间的描述,像个吸血鬼在阴暗交界处徘徊。
“我当时想得太简单了,偷渡过来以后,没有身份,找不到工作,连吃饭都成问题。”
所以,每天将酒楼剩下的饭菜放在他面前的云硕,和天神没什么两样。
秦昭强迫自己不再想那个人,笑了笑:“张华絮把我也捡了回去。”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谭秋的状态越来越好,越来越像这个十几岁的女孩该有的模样,她上学、交朋友、养宠物,甚至和梅亦承谈起了恋爱。
梅亦承察觉出她的不同寻常,送了她一条佛珠。手里有点东西,多多少少能转移一点注意力,能缓解一些谭秋的症状。
张华絮开了一家小吃店谋生,我原本在她的店里工作,后来被梅亦承送到这里交给加里教导。
可是到这里,故事依然没有结局。
张华絮死了,跳楼自杀。
在地狱生存十年的女人,死在她眷恋的人间。
季玉几乎崩溃:“为什么?”
“人言可畏吧。”秦昭叹息,“张华絮爱上了一个男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男方家属知道了她的过往,不同意他们在一起,男方迫于家庭压力和张华絮分开。”
那个表面坚强的女人,或许早已破碎不堪,那件事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张华絮在给谭秋的绝笔信中写下:如果过去的记忆太痛苦,就去创造更多幸福的记忆,带着幸福的记忆撑下去。
她自己都做不到。
张华絮的骨灰,按照她遗书中所写的,洒进了大海里。
谭秋再次精神崩溃,张华絮自杀时她明明不在现场,可是她却画出了张华絮的死状,甚至是鲜血喷溅的形状。
她的画和警方拍摄的现场照片分毫不差。
已经没有人可以解释了,她的大脑开发程度已经超越了所有人的认知,与其说是病变,更像是朝着某个方向的进化。
所有的脑科学家迫切地想知道她的极限在哪里。
天才和疯子,不是在一线之间。
天才和疯子之间,划上的是等号。
梅亦承和邱炬对抗,争夺谭秋监护权,最后谭秋跟梅亦承走了。
可他们,注定走向分开的结局。
梅亦承要承担家族的期望,不能只是谭秋的丈夫,而谭秋无法承担起梅家女主人的责任。
没有变故,没有意外,爱意一点点被时间冲淡,再也回不到原点,谁也束手无措,无法忘怀,无法释怀。
林落尘仅仅只是出现,就将他们勉强维系的婚姻彻底粉碎。
谭秋亲手促成他们在一起。
“是你教我的,爱是给对方他所需要的。”谭秋对梅亦承笑道。
在这一时间段,谭秋遇见了奥利弗,墨西哥最大的毒枭,南非着名恐怖组织的幕后推手。奥利弗被谭秋的特质所吸引,迫切地邀请谭秋加入和自己一起。
她会是最出色的杀人机器。
“这时候,加里提出让谭秋在我们可控制的范围内放纵。”秦昭苦笑,“总要有什么东西,把她留在‘正确’的这一边。你看到如今纵情酒色的谭秋,是我们所有人努力引导的结果。”
总比毒品、杀戮之类的东西来得好。
“网络也是我们不让她接触的,从张华絮还在的时候,就给她洗脑网络不是什么好东西。大量庞杂的信息,只会加速将她推向深渊。我们所有人都清楚,谭秋或早或晚,只会有两种结局。”
或死,或疯。
秦昭说完,病房里陷入死一般寂静。
季玉许久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带:“不会结局。”
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