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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24章云海本来不叫云海。(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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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明没有跟着笑,他撇开视线。

朝会很快开完,其他臣子鱼贯告退,余下君臣二人。

“相父,今日朝事繁多,听得朕脑壳都大三圈,您就别讲经义典籍了,给朕讲几个故事吧。”

长明屈膝坐下,这是他作为帝国唯一宰相,在陛下面前有不问而坐的特权。

更何况,他不仅是宰相,还是先帝托孤的辅政大臣。

“陛下想听什么故事?”

“不如,就讲讲不到黄泉不相见的故事吧。”

“这说的是郑庄公之母姜氏偏爱幼子,不满长子郑庄公『逼』迫造反的弟弟自刎,一怒之下说出来的话,后来郑庄公在臣子劝告下,特地挖了一条地道引泉水涌流而出,将母亲接来相见。这个故事,臣记得在陛下五岁时,就已经为您讲过了。”

“但朕如今重新听了,又有些不同的想法。”

“愿闻其详。”

“朕小时候,天天听相父讲孝道,也觉得郑庄公心狠,放任弟弟犯错,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母亲懊悔莫及,可现在大了,却越发觉得郑庄公也不容易,姜氏教子无方,他弟弟又总想伸手拿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说到这里,小皇帝看着长明。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本来就不该拿的,你说对吗,相父?”

长明也看着小皇帝。

这个孩子是他一手带大的,他从小『性』子就皮,片刻都不肯安生坐下来听课,更何况那些上了年纪的师傅们讲的,大多是枯燥乏味的四书五经,寻常孩子不听话,打骂一顿就是了,这还是个皇帝,打不得骂不得,那就只能长明亲自来教了。

他不爱听之乎者也,长明就给他讲成语故事,讲古往今来帝王将相,市井百姓的故事,小皇帝果然来兴趣了,听得入神,还能不时『插』嘴来点自己的意见,就这样一来一去教了七年,风雨无阻,锦衣玉食的胖小孩变成玉树临风的少年天子。

小皇帝长大了,渐渐的也有了自己的想法,两人难以避免产生摩擦,长明政务繁忙,没有太多时间给一个小孩子讲做一件事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往往只能强行让小皇帝接受自己的决定,久而久之,裂痕变成鸿沟,再也不是片土寸泥能弥合的。

“陛下此言差矣。”

他缓缓道,“姜氏固然教子无方,但郑庄公却不能不孝悌友爱,试想君王为天下表率,若不肯以身作则,又如何统治天下万民?”

说白了,郑庄公的弟弟的确被宠得没了分寸,罪有应得,但郑庄公作为国君却不能不跟母亲和解,否则以后他也没法要求臣民孝顺父母,无法用孝顺道德来约束个人行为,那国家就会『乱』了。

小皇帝哼笑:“相父总喜欢用这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来说服我。”

长明道:“这些都是臣的肺腑之言,臣终有一日会老,这个国家的主人是您,臣只能趁着自己还有几把子力气的时候,再努力扶陛下走得更远一些。”

“是吗?”

小皇帝忽而倾身,两人距离无限靠近。

鼻尖对着比肩,近得长明一时失焦。

“那相父,您什么时候老呢?”

小皇帝很快离去。

这句话却一直停留回『荡』在长明脑海。

您什么时候老呢?

长明直到回家,夜深人静,都还不时失神。

相父,你赶紧老了,朕才好亲政。

这是皇帝未曾出口的潜台词。

他与云海,七年教诲,曾经也亲如父子,却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吗?

长明低头去看自己握笔的手。

这双手从入朝为官,被先帝托孤,到辅政帝师,早已从紧致有力的少年皮肤,布满松弛斑点的皱纹。

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劲。

他皱起眉头,苦苦搜索。

身上的官袍,他现在坐的这间屋子,都像一座座牢笼和枷锁,将他困在原地。

他可以快速回忆起皇帝从小到大的模样,可以回忆起皇帝给他交过的每一份作业,喊过的每一句相父,他也记得每年科举会试的题目,和几名优秀学子的答卷,甚至记得最近几年里朝廷议事的重要内容。

这些构成了他过去几十年的人生,也是他所有骄傲的来源,这个帝国之所以在过去几年能如常运转,很大程度与他的尽忠职守离不开关系。

但长明还是觉得不对劲。

这种微妙的诡异感来自内心深处,仿佛隐隐有个声音让他睁开眼睛醒过来,可现实却如茧丝层层包裹,让他以为自己就是醒着的。

宫里来人,连夜召他入宫。

上次这么急的时候还是小皇帝八岁时,夜里发高烧,哭着闹着要相父,太医不敢下『药』,长明只得破例入宫,守在龙榻一整夜没合眼,小皇帝最后哭累了沉沉睡去,手还不肯松开他。

想起往事,长明不由翘起嘴角,又随即平复。

这次这么急,想必也是发生了什么事,该不会小皇帝又发了急病吧?

轿子忽然停下。

长明皱眉,掀帘子往外看。

“怎么回事?”

没有人应答。

轿子外面,四下无声。

空旷的皇宫,远处几盏灯火,照不到这里半分。

长明感觉有些不对劲,他从轿子里走出来,举头四顾。

然后,他看见了立在宫殿城墙一角的人。

夜里的身影将弓箭拉满,遥遥对准他这边。

长明眯起眼,一动不动。

云海在犹豫。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今天这一切,早在三年前就已经计划好了。

他恨长明,尤其恨对方把持朝政,将自己的意志玩弄于股掌之间。

皇帝对这位权相而言,不是必须效忠的天子,而是坐镇朝廷的傀儡和吉祥物。

他知道先帝的死有蹊跷。

宫里宫外都在传,先帝原本病情已有好转,是长明推荐的太医开的『药』方子,才最终导致先帝病情恶化。

先帝驾崩那天,也只有长明一个人在,谁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云海连先帝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他自幼丧母,后来又丧了父,如今宫里也没个长辈,能倚赖的只有长明。

但长明根本对不起他的信任。

这个男人……

只要长明一死,帝国大权就会重新回到皇帝手中。

白天的试探让云海彻底明白,长明是不会轻易交出权柄的。

他手下有门生无数,连御林军和边军都是唯他是从的鹰犬走狗,自己这个皇帝,只不过是他们眼中维护稳定平衡的棋子。

也许长明本来可以有更体面的死法,但云海希望借由这样的方式,来破除自己心中的魔障——

破除一直以来,对长明的所有敬畏,害怕和恐惧。

今夜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长明的人全都被调走,换上天子自己的亲信。

为了这一日,他准备许久,万无一失。

白天长明讲那个故事时,他没忍住出口反驳了长明,还以为对方会心生警惕。

幸好没有。

手上的弓拉到最满时,箭矢蓄势待发,长明正好抬起头,遥遥望向他这边。

不知怎的,云海心跳漏掉半拍,也犹豫了一瞬。

这一瞬他想到许多。

冰天雪地里,长明背着他在这里走过,那时候他还小,非要玩雪,长明拗不过,又怕内侍照顾不周,只好亲自陪着他玩。

箭,离弦而出!

皇帝的骑『射』学得不错,相反身为帝国宰相,长明却是个彻头彻尾的书生。

这一箭,对方根本躲不开,在皇帝的意料之中。

箭矢直接『射』入对方胸膛,而且还是个对穿。

在这种情况下,以长明的年纪和身体,根本毫无生还希望。

皇帝终于感觉到自己能将所有权力都牢牢握在手里了。

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能够限制他,阻拦他,当他的绊脚石了。

但云海并没有欣喜欲狂的感觉。

他冷漠近乎平静地看着长明倒在砖石上,痛苦抽搐,最终没了动静。

痛,不是从自己紧握的手掌传来,而是从另外一处。

他抬手按住胸口,感觉从那里传来的痛楚。

一下,两下,像有把锤子一直重重锤在心上。

没了长明,他就是帝国的真正掌控者。

既然一切如此顺利,他为何还会有这种感觉?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云海抬起头,望向长夜里遮盖了月光的重重乌云。

忽然间,一丝月光破开乌云,照在人间,也在他心里突然打开一道口子。

明心见『性』,寻根破障。

这句话蓦地在脑海浮起,将他所有烦『乱』都炸得粉碎。

云海闭上眼,身边所有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和众人慌『乱』喊陛下的动静,悉数『潮』水般远离。

他像一个在混沌中漂浮已久的人,永远找不到自己的根脚。

直到,雾海散尽,『潮』水来去,坐在火边的人映入视线。

云海本来不叫云海。

这个名字,还是他在海边遇到长明和许静仙二人时,临时编造出来的。

在此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应黑夜而生,日出而没,永远是一个见不得光的人。

长明给他的感觉很熟悉,熟悉到名字呼之欲出,但他在自己贫瘠的记忆里,却遍寻不到此人。

相反,脑海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叫嚣让他杀了对方。

不知何故,不明缘由,这使得他反而生出兴趣,去接近这个叫长明的男人,探寻他身上的秘密。

彩虹桥下的镜湖,实则是联通九重渊各界的通道。

万千镜像,十世人生,七情六欲,功名利禄,从凡人乃至修士,所有求而不得的遗憾和欲望,都可以在镜湖里找到并满足。

云海想要找到自己内心疑『惑』的答案,他也想看长明沉沦欲望无法自拔,最终在破碎幻境中沉『迷』至死。

长明只是萍水相逢万丈红尘的一个俗人,不管对方身上有多少秘密,也逃不过镜湖里的一场『迷』梦。

不需要他亲自动手,最终,长明会像许多落入镜湖的修士一样,悄无声息死在这里。

但云海没想到,他把长明拉入镜湖的同时,也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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