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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她是什么样的人了。

烦虽烦,他还是揉上她的后脑勺。

“还疼吗?”揉了一会他问她。

她点点头,指指自己天灵盖,咕哝道:“再揉揉。”

祁望又揉了一会,忽然发现被她忽悠了。

哪里是揉伤,根本就在替她按摩。

待要骂她两句,人早就睡了,鼻里还发出细微鼾声,像睡熟的猫。

到了驿馆霍锦骁都没醒,还是祁望把人给抱下马车,扔回了她自己床上,给盖好被子才掩实了门离去。

一片黑暗之中,霍锦骁忽睁眼。

眸色清冽,却无半丝醉意。

作者有话要说: 我统计一下,你们猜过的关于三爷的身份——

魏东辞、祁望、霍铮、霍简、孟乾、魏眠曦、云照、魏家军、巫少弥……

欢迎补充,哈哈哈。

☆、阴影

夜色漆黑似墨, 海浪声翻涌而来, 空气里弥漫着海腥味,秋凉入骨, 更夫敲着竹帮子踏过大街小巷,被风吹得一哆嗦。

更深露重,这天越发寒凉了。

远处巡夜的士兵列队查视, 步伐整齐一致, 从大街上走过。街上四通八达的小巷里忽有人探出头来,趁着巡夜士兵离去之隙跃到对面屋顶,猫腰踏瓦, 悄然行过。

拐过几条小巷,不多时这人就闪进个小胡同里,在胡同底的宅门前仔细看了看,方推门闪身而入。

宅子很小, 进去便是小天井,正中一间上房亮着灯,窗纸印出人影。

霍锦骁小心翼翼地上前, 在门上敲了三响,里头传来声音:“阁下请进来吧。”

嗓音普通, 腔调是沿海常见的平舌调,无甚特别。

她掀帘进屋, 屋里只燃着盏豆灯,火光昏昏,有人正跪坐竹榻之上, 静候她的到来。

他一身黑衣,蒙着头脸,只露双眼,看外形身量中等偏瘦,眼神平平,像幅平淡的画,任谁也不会多加留意,只是不经意间抛来的目光,却又夹着些微光彩,一瞬便逝。

这是个合格的细作,不打眼,埋进人群便会消失,胸有丘壑却不显山露水,适时而露,是主子最容易信任的人。

霍锦骁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便只抱拳一揖。

今夜来此她也易了容,换上深色衣裳,再以黑巾蒙脸。

她要见的便是朝廷安插在漆琉岛上的细作。

离云谷时她母亲就曾经将此人之事细说予她,此人潜进漆琉已有两年之久,因已接近海神三爷,为免他疑心,此人甚少向外界联系,她来此目的之一,便是寻到此人打探三爷之事。

漆琉岛她谁也不熟,前日洗尘宴上人多,她就在流音榭悄然作了记号,果然今日大宴她在明王殿外看到回复的暗号,他邀她在此地相见,故而她才趁夜悄至。

两人均不露真容,他是朝廷细作,身份隐密,任务一日没有结束,就算是朝廷真派人过来,他也不会表露身份。霍锦骁也不会以真身相见,事涉机密,均非二人之事,若其中稍有差池,牵扯重大,他们都要谨慎。

霍锦骁从腰间摸出半枚铜币放在桌上,他指尖早也扣了半枚,见状在桌上推出,铜币合而为一。

“你寻我有何事?”他不多废话,也不问她身份,直接了当问道。

“我的任务是查探三爷身份,君已在漆琉岛潜藏两年,不知可有眉目?”霍锦骁道。

“三爷此人多疑谨慎,从不露面,身边亦有高手相护,我虽在明王殿两年,却也不曾得见真容,或者说整个漆琉岛都没人见过他。”

“听说三爷身边美女众多,难道床第之间也无人见过?”霍锦骁又问。

那人眼角一抬,道:“我打听过,三爷寝室内燃有**异香,来自番夷,所有近他身的女人都会短暂失智,醒后什么都记不得,而他的饮食起居也从不要旁人插手,就算是顾二、邱愿这些人,也无法靠近,不过听命行事。能真正靠近他的人,都是他的死士,人数很少。”

“既然无人见过他,那他又凭何下令?若有人冒充其身份呢?”

“三爷手上有明王印信与虎符,明王殿的人称此印信为海玺,虎符用以调船遣将运兵,海玺以证身份,若遇大事,则要二者合一。”

“那就是认物不认人?”霍锦骁沉道。

“正是。”他道,“且他行踪不定,你想查他身份,难上又难。”

“前日夜里洪家行刺之事,可出自君之手?”她便又问起另一事。

“你连此事都知道?”他微讶,“三爷行踪难测,两年来我只把握到这一次,便暗中通知洪家人,想趁此查出三爷身份,不想竟中了三爷之计,倒赔上洪家人。”

洪家是他在漆琉岛两年好不容易才引渡入岛的势力,不料一朝全覆。

“洪家被俘,不会供出你?”

“不会,他们不知道我是何人。”他拔了拔灯芯,灯光乍亮,照出对面人澄澈的眼。

“三爷的计策一石二鸟,明看是针对洪家,实则应是想抓你,恐怕他已生疑,你留在岛上恐怕……”

“我不打算再留在漆琉,两年了,我也需回去覆命。”

霍锦骁闻言便知他已有应对撤离之法,便不多问,只道:“那你可知,还有什么机会能接近三爷?”

“没有。”他说得斩钉截铁,“我怀疑三爷并非一直在漆琉,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离开,去哪里谁也不知,漆琉岛上留下的是他的替身,但这事我还来不及证实。”

“这么奇怪……”霍锦骁蹙了蹙眉,想不通三爷背着众人离岛的缘由。

“那你可知三爷与梁家间有什么往来关系?”想不通的事她暂时放下,又挑了另一桩问起。梁家根在陆上,就算与三爷有些勾当,三爷也断不可能让曲梦枝知道自己的布局,那天夜里她瞧曲梦枝知一半不知一半的模样,倒是奇怪。

“梁家……可能是三爷的□□军器原料来源,但其中具体往来,我也不清。”他听她提及梁家,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霍锦骁却思忖起来。她记得初遇祁望之时,梁家就曾借平南的船运送□□,祁望对那批□□极为重视,飓风才停便驱船运到他处。

海坟区……

她心中陡然一跳,又想起曲梦枝来,如果那天晚上三爷的计划不只是一石二鸟,还想一箭三雕呢?曲梦枝和祁爷都与曲家有关,如果三爷怀疑的人还有祁望,那三爷最后想试不正是祁望?他在借曲梦枝的手,试探祁望的身份。

“你想问的我已知无不言,时候不早,再呆下去你我都有危险,该离了。”他忽然伸指掐灭豆火,屋里陷入一片漆黑。

霍锦骁还有许多问题想问,可时间紧迫,她只得咽下。

“你先走吧。”他道。

“好。”霍锦骁不再耽搁,低声一语便出了屋子。

屋外月已东沉,星斗寥落,更声远远传来,再呆下去天就要亮了,确实不宜久留。

她很快没入黑夜中。

纤瘦身影彻底消失后,茫茫夜色之中,忽又有一人悄然现身。

————

明王殿的灯火彻夜通明,重重幕帘之后,海神三爷端坐椅上,目光穿透了几重帘子落在帘外的人身上。

顾二在门外禀话:“内鬼已在港口被俘,乃是邱愿身边谋士,从他身上搜出海图三份,离岛令一枚,请三爷过目。”

门开了道缝,也不见有人出来,顾二手上的东西已经消失。

屋里站在帘外的人仍垂手静立,三爷已拿到了那几样东西。

“这人想趁夜逃跑啊,顾二,你们办事不力,查了这么久都没查出来,还是多亏……”三爷笑了几声,没点名,只略翻翻海图,又道,“这是我的军器库与制器厂,查得挺细。是你将这人行踪告诉我的,现在你说说,我要怎么处置这个人?”

他问下帘外之人。

“杀之不如用之。”那人便道。

三爷身体往前倾了倾,大感兴趣:“哦?”

“策反,亦或冒充,朝廷既想要这消息,给他们便是。何时给,给何消息,如何给,皆掌握于三爷之手。”

“反间之计,不错。”三爷拍拍掌,声音却忽一冷,“内鬼之事,谁都不知,你一个外人又从何得知?”

帘外之人抱拳俯下身,又说了一番话。

语毕,屋内沉寂良久。

锐利的目光透帘而出,半晌,三爷声音才又响起。

“凭你能控制利用得了此人?”

“我能不能控制利用,今夜献给三爷的内鬼就是最好证明。”那人淡道。

“好!我便信你一回。”三爷拍椅而起,掀开两重帘,行至最后一重帘前,隔着薄帘打量那人。

那人已恭敬垂头,不敢多看他。

“我没看错人,狼子野心,你果然够狠,我喜欢!”

三爷忽然笑起。眼前这人,多像十年前的他。

够狠,够险,也藏得够深。

————

霍锦骁回驿馆后卸去易容,将衣裳换下,才在床上囫囵一躺,外头就已传来鸡鸣,天慢慢亮了。心中压着事,她躺不安稳,在床上翻来覆去滚了几圈,她一骨碌起来,梳洗完毕揉着眼就踏出屋子。

天色尚早,院里还静得很,凉风扑面,勾得她鼻子一痒,打了两个喷嚏,霍锦骁忽然意识到时已至秋,她开春离谷,到如今已有九个月了。这九个月里经生历死,恍恍惚惚快得让人忘了时间。

“小景,你站在这里发什么呆?”林良也醒来,伸着懒腰踏出房,看到她呆呆站在树下不由问道。

“没,有些事找祁爷,不知道他起没起。”霍锦骁回神道。

“这个时辰应该起了,你怎不敲门?”林良沿着长廊走到祁望门前叩起。

“怕他嫌我烦,昨个儿夜里……我是不是醉了?”她摸摸鼻子讪讪道。

“原来你还知道自己醉了?”林良想起昨晚,咧嘴笑道,门叩了一会却还不见有人来开门,他又奇道,“难不成祁爷还在睡?”

“你们找我?”

春望江的院门口传来祁望声音。

霍锦骁转头一望,祁望正踏着满地落叶走入院中,神清气明,衣裳齐整,倒不像是才睡醒的人。

“祁爷去哪了?”她两步奔到他身边。

“今日起得早,出去给你们买早点了。坐吧。”他将手里拎的东西搁到院中的陶桌上,示意林良收拾桌子。

霍锦骁将袋子扒拉开一看,热豆浆、脆油条、炸春卷儿、炒细粉……都是外头早市小摊卖的吃食。

“别看了,坐下吃吧。你不就好这口,驿馆的东西你也吃腻了。”祁望一撩衣袍坐到陶椅上,掐了截油条慢条斯理吃起。

霍锦骁坐到祁望身边,听他声音有些沙哑,从他手上把半截油条抢走。

“油条热性,秋燥肺热,你昨天又被邱愿打伤,不许吃油条。”

祁望一怔,她已开口。

“炸的东西不准碰了,再像上回那样大病一场,谁照顾你?”霍锦骁把豆浆和细粉往他面前推去,又唤林良,“大良哥,拿些碗筷来吧。”

林良应声而去,祁望挑挑眉,看她的目光有些怔然。

霍锦骁见林良走了,又挨近祁望些,道:“祁爷,你别和曲夫人太接近。”

“怎么?你管我吃喝还不够,连这也要插手?”祁望大掌按到她脑袋上问道。

“不是……”霍锦骁拔开他的手,“那天洪家刺杀过后,我总觉得不大对劲儿。梁家虽与三爷有些往来,却也不可能知道三爷的布署,这么重大的消息曲夫人从何得知?且知一半不知一半,显然透露消息给她的人留了一手。”

“你怀疑梦枝?”祁望神色一凛。

“没,我怀疑的是曲夫人也叫人利用了。三爷除了想抓捕细作,也想试探祁爷,一箭三雕。他对你的来历也起疑了,借曲夫人的手试探你。祁爷,你很危险,要不我们早点儿离开漆琉吧。”霍锦骁急道。

祁望眉间凝色闻言慢慢松去,道:“我知道。”

“你知道?”她瞪大眼,他既然知道,怎么还无事人似的?三爷的毒辣他也不是没见识过。

“早就猜到了。我不是漆琉岛的人,三爷疑我试我,是因为他想用我,如果我能过他这关,日后就有机会接近他,没事的。那天晚上幸好有你,否则真是……不堪设想。你别担心,我心里有数,不会再贸然行事。”祁望浅笑道。

那笑太温柔,与他平素大厢径庭,霍锦骁微怔,心头担忧却去了不少。

“小丫头,你很担心我?”他的手揉上她的发。

“那是自然,你是我们平南和燕蛟的主……”

“除了这些,没有别的?”祁望打断她。

“别的?”霍锦骁疑惑地瞧他。

她总觉得他今日有些古怪。

“没什么,你既然担心我,就好好在我身边呆着。”他收回手站起,往屋外走去。

霍锦骁听他说得莫名,忍不住拔腿跟在他身边。

林良回来的时候,院里已空无一人。

————

长巷的早市摊上烟火缭绕,街上各色香味扑鼻而来,霍锦骁嗅了嗅,咽下口水,跟紧了祁望。

“祁爷,你要不要把这事儿和曲夫人说说,让她也小心一些。”

祁望行至卖饭团的小贩摊前,伸手点了两个饭团,回头道:“不必了,梦枝那边,少和她接触就是帮她了。”

霍锦骁想起曲梦枝看祁望的眼神,想着这二人少年分离,心中难免唏嘘,便道:“曲夫人……怪可怜的。”

“收起你的怜悯,梦枝是个高傲的女人,她不会喜欢你这么形容她。”祁望接过饭团,塞了一个进她手里。

饭团温热暖手,里边裹着鱼松、脆萝卜、油条碎,外头撒了层黑芝麻,闻着米香熏人。

霍锦骁捧着饭团小咬一口道:“祁爷真了解她。说起来……祁爷这么多年不娶妻,是不是因为曲夫人?”

“你又想打听什么?”祁望自己也握了枚饭团,张口咬去,神情自在。

“我就是对祁爷和曲夫人……有些好奇。”霍锦骁被糯米粘舌,含含糊糊说着。

“你倒老实,一点不瞒你那点小心思。”

“嘿嘿,那祁爷说说呗。”霍锦骁笑了两声,跟着他继续往前走。

“梦枝……她最会做这饭团,我尝遍大半个东海的饭团,也没能找出一样的味道。”祁望便慢慢开口。

和曲梦枝分离之时,她比如今的景骁还小,才十六岁,花似的年纪,笑起来也像骄阳,没心没肺格外讨人喜欢。

“认识我的时候,她才六岁。当时曲家还是东海望族,她是曲家家主的独女,当之无愧的千金小姐,而我嘛……我只是疍民之子。疍民,你应该知道,被这里的人称作贱民,无户无藉,漂泊于水。”

曲梦枝与他,云泥之别。

霍锦骁的胸口却忽然狠狠一抽。

他的话,叫她想起魏东辞。

云谷的天之骄女,大安的罪臣之后。

他们也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唉,我就叹口气吧。

☆、过去

祁望生于卑微, 并无傲人家世, 遇到曲梦枝之前,他只是个普通人, 随家人辗转漂泊于海上,尝遍冷暖,受尽欺凌。

霍锦骁想起在平南岛外落脚的那片疍户, 她很难想像祁望也曾是其中一员。

豆浆摊氤氲出浓浓豆香, 祁望走到缭绕的烟火气里,回头问她:“你要吗?”

霍锦骁点头,他便向老板要了两碗豆浆, 她随他坐到露天的小木桌前,喝这碗热豆浆,平静寻常,没有厮杀争斗与诡谲猜测。

“曲家的船常在我落脚的那片水域停泊, 梦枝的父亲曲丞十分宠爱这个独女,常会带她在那里玩。那片水域平时很安全,我和我哥哥也常去捕鱼……哦对了, 你不知道我有个哥哥吧,大我两岁, 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但凡被人欺负, 他就是打得头破血流也绝不认输。”

他喝一口豆浆说两句话,再咬口饭团,像坐在露天摊上的其他客人一样。

霍锦骁渐渐忘记喝豆浆, 只认真听他说话。他说这些事时的眉目特别温和,毫无往日冷肃。

“每次我都会把小船靠近曲家的大船,兴许是因为主家在,船上还有个大小姐,船上的管事赶人时还算温和,有时见我可怜,会扔些赏银下来让我离开。我大哥骂我没出息,只会讨好人,这样将来如何出人头地?我想,出息是什么?能给我爹换艘船?能给我娘裁身新衣?还是能给我妹妹买支珠花?我没理他,看到曲家的船时依旧靠近,后来还在船上放了我娘打的鱼肉丸子煮好带去贩售,清水白汤,洒点葱花,加点胡椒和醋,很好吃。”

摊上吃早点的客人都赶着开工,没人像祁望和霍锦骁这样,光顾着说话。祁望很久没想起过去,更没同人提起过旧事,霍锦骁是个合格的听众,让他很想好好说完这个故事。

“船上果然有人来买,整锅买走,给了我两颗金瓜子。我很高兴,第二天又去了,这天船上却没人来买,只有个小丫头从船舷上探出身,给我扔下个篮子,说请我吃她包的饭团。我有些难过没能讨到钱,不过她生得很漂亮,我又有些高兴。”

“是曲夫人吧?”霍锦骁小声问道。

祁望点点头,回头唤:“老板,豆浆再打一碗。”

说着说着,他把豆浆都喝完了。

“大哥嘲笑我,说大户人家拿我们当狗,高兴了赏两口肉而已,说我没骨气。我还是没理他。后来有一天,我和往常一样靠近曲家的船,正好遇上梦枝在船舷玩耍,下人没看牢,她从船上跌到海里。梦枝虽小,水性不错,本来没什么,可谁知那天一向风平浪静的水域竟然有鲛鲨出现。”

祁望想起那天,曲梦枝小小的身体在水里扑腾,像浮在水面上的饭团,仿佛很快就会被身后的鲛鲨一口吞噬,他却吓得动弹不得。

“船上有人在喊,谁能救回小姐,谁就是曲家的恩人,必有重赏。我大哥听到这话,就一头扎进海里,抱起梦枝就往我船上放。”

鲛沙就在他们身后,祁望看到海面被血染红,曲梦枝哭喊着爬上他的船,他大哥叫他快点将船驶离。他的船又小又破,要是被鲛鲨撞上,不散也翻,他只能奋力将船划开。

霍锦骁见识过鲛鲨的可怕,如今想来仍心有余悸。

“曲家的水手赶跑鲛鲨,我和梦枝安全了,大哥却被咬至重伤,捞上来的时候血肉模糊。曲家派了大夫过来,可当晚大哥还是去了,一句话没留。”祁望将包着饭团的油纸揉皱扔在桌上,目光平静,“曲丞将我父母和我一块召到船上,说我和我大哥救了他女儿,现在我大哥死了,这赏就给我一个人,问我想要什么。”

“那你要了什么?”霍锦骁心有些沉,没有祁望这般云淡风轻。

“我和曲丞说,我要出人头地。”祁望笑了,“曲丞答应了我,将我收作义子,说我资质不错,为我寻访名师,将我送去习武,要我出师之后保护梦枝。”

“你答应了?”她问他。

“我当然答应,梦枝那么可爱,就算不习武,我也愿意保护她。”祁望似乎想起当年的曲梦枝,孩子般眨了眨眼,又道,“一去数年,每年我只能回来三天,见父母,见曲丞,见梦枝。她越长越美,每回见我都给我做饭团,说等我回来带她出海。”

霍锦骁悄悄叹口气,继续听他说话。

“在曲家最后一次见她,是她的十五岁生辰,我偷偷回来的。那时候三爷已经向曲家宣战,局势很差。曲丞就梦枝一个女儿,不愿她受苦,便密召我与她,当着梦枝的面问我可愿娶她。”

他还记得那夜曲梦枝羞红的脸,比天边的云霞还美。

“我当然愿意。曲丞又要我指天发誓,以性命护她。”祁望伸出三指朝天,说着当时发过的誓,“我祁望愿倾毕生之力,守她百岁,陪她终老,同生共死。”

霍锦骁手里的饭团还剩下一大半,已搁到桌上再也不动。

这个故事她已提早知晓结局,此时听来,越是情竟缠绵,就越叫人难过。

“梦枝生辰过后,我又回了师门,想着早日出师好回去,可不料三爷的战船势如破竹,很快就攻下曲家。我得到消息赶回曲家时,整个岛早已化作人间地狱。曲家尽屠,我的父母妹妹住在岛上也无幸免,我学会一身武艺仍旧救不回一个人!”祁望淡道。

“祁爷,别说了……”霍锦骁不愿他再回忆。

祁望只漠然看她一眼,仍继续道:“我辗转得知梦枝被三爷掳回漆琉岛,便想方设法潜入漆琉找她,谁知她又被三爷转送给了梁同康。我到三港找到她下落时,她已是梁同康的外室。我一共找过她两次,想要带她离开,她都不肯。第一次找她时,我一无所有,她说自己跟着我颠沛流离,也会是我的负担,不愿跟我走;第二次见她,我已是平南岛主,她还是不愿意离开,说自己已经习惯梁家的日子,说她配不上我……后来,我就没再找过她,直到半年前我奉三爷之意与梁家合作走货。”

刀口舔血的日子,确实不适合她。她虽是梁同康外室,可衣食住行无一不好,他既然护不住她,给不了她安稳日子,能做的也只是离得越远越好。

半生承诺,不过随波逐流,少年欢喜不到头。

祁望将冷去的豆浆一口饮,转头看她:“故事说完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没?”

“……”霍锦骁沉默。

“你干什么?一个故事而已。”祁望蹙了眉。

霍锦骁没哭,只是眼眶通红,像只兔子。

“你敢给我掉眼泪,今天就别跟我去黑市。”祁望威胁道。

她深吸一口,猛地拽过他的衣袖往眼睛搓了搓,闷声道:“你很烦。”

语毕,她捧起饭团起身就往驿馆回去。

————

半丈节已过,岛上的宾客陆陆续续离岛,霍锦骁却到这时才有时间进行她的正事。

金银已提前送到黑市换成银筹子,她与祁望只要人到黑市便成。早晨的小聊不过是个插曲,唱罢便散,纵有唏嘘感慨,过脑也就淡了,霍锦骁很快抛开,与祁望踏上马车往黑市去。

“你就穿成这样?”祁望上下打量她。

她还是昨日的袄裙,闻言道:“我没多余衣裳,你想让我穿什么?”

“随便你。”祁望将目光转开。

马车“嘚嘚”驶过石板,霍锦骁在马车里打了个盹,马车停稳时她也就睁了眼,时间掐得刚好。马车停在黑市大门外,霍锦骁拎了裙裾跳下,一落地就踩进水汪里。黑市的地面凹凸不平,脏乱不堪,门外都是些小商贩在兜售私货,囤货量不大,买主皆是私人。

这些商贩见马车过来就围了过来,霍锦骁穿着裙子不便,被人堵个结实,祁望已经走出几步。围来的商贩见下来的是个貌美小姑娘,眼都直了,嘴里一边叫卖着,手却伸来拉扯。

路被堵个水泄不通,旁人又上下其手,霍锦骁怒了,反拧身边一个小贩的手腕,喝了句“滚开”把人给扔出人群。围在四周的人总算安静,让出一条小路来,她碎步跟上祁望,低头看裙子,裙摆已在地上沾污。

黑市的入口无人把守,祁望带着霍锦骁大摇大摆进去。里面人比外面更多,并不像市集,倒像港口的集中库房,这些库房有大有小,有带棚有露天的,供在此贩售的海商堆放货品,也作售卖的门面。库房上有些有徽号,有些没有,这里的有些是正经海商,有些是海盗,黑白两道的货都有,也有许多番夷商人在此中转,操着并不流利的大安官话与人对话。

地方太大,库房多,路也四通八达,霍锦骁跟紧祁望防止迷路,裙子溅上不少泥污也无暇顾及。

“这里只是中央集市,卖的都是普通东西,大宗交易或特殊的东西,都不在这里进行。”祁望边走边说,“黑市里有几个特殊地方,一是拍卖所,拍卖知道吗?里面卖的都是稀罕东西,古董玉器、名贵药材、古剑宝刀诸如此类。”

“嗯,有钱有势人的去处,不适合我们。”霍锦骁马上道。

祁望点点头,又道:“二是贩卖活物的六道所,卖各种活物,包括人。喏,你左手边就是。”

霍锦骁往自己左手边望去,那里有扇漆色斑驳的铜门,门敞开着,里面黑压压都是人,不用靠近,她已嗅到腥骚臭杂揉的气味,里面传来各种声音,马嘶牛哞,谩骂啼哭,偶尔还伴随女人尖叫。她眼睛尖,一眼就看到里头立着个巨大鸟笼,笼里关的不是鸟是人。

“你徒弟就是从这里被三爷挑走的。这里卖的人要么是海盗洗劫村子的俘虏,要么是战败的船队,送到这里就被当作奴隶看待。漂亮的女人会被关进那个笼里让底下的人出价,价高者得,很多都被这岛上的窑子买走。”祁望面无表情说着。

里面传出的声音着实锥心,霍锦骁一点都轻松不起来。

“知道这里为什么叫六道吗?”祁望问她。

她摇头,他便给出答案:“佛说轮回有六道,天地人畜鬼与阿修罗,这里面都卖。”

正说着,六道大门里忽走出一群人来,走在最前面的男人身材矮胖,皮肤黝黑,却穿着大花锦袍,满面油光,正搂着兀自挣扎的女人狎玩,身后跟的人也押着三个女人,这几个女人手上均被铁链缚着,显然是刚从里边被人买下的。

那人浑浊眼珠扫过眼前,忽然一亮,看到了霍锦骁。

“乖乖,好美的小妞。”他手一挥,身后跟的人立时便将霍锦骁与祁望围起。

霍锦骁俏脸已凝。

“啐。”他将嘴里嚼的槟榔吐到地上,向祁望道,“兄台,这小妞儿卖不卖,你开个价,爷要买。”

说话间,他的目光还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霍锦骁。

霍锦骁怒极正要说话,祁望已伸手将她揽入臂中,冷道:“不卖,滚远些。”

“兄台,爷可是芳华馆的,知道芳华馆吗?那是三爷的楼子,里面的姑娘要是被三爷相中了,那就是身价百倍。”那人见祁望态度不善,也不恼,只劝着,“你身边这妞儿模样真是俊,被三爷看上那完全不成问题。我看兄台也是在海上混饭的,你把她卖给我,让我献给三爷,到时候三爷问起我提提你,兴许你能在三爷面前露个脸。”

“能靠近三爷?”霍锦骁眯眯一笑,离开祁望的臂弯。

祁望一瞧她这笑,就知道她又要闹事了。

“那是自然。”那人伸手往她脸颊摸去。

霍锦骁朝后退开半步,他的手落空。他也不恼,反而馋相更露,朝祁望道:“兄台,你开个价,多少钱我都买。怎么?你舍不得?天底下女人多的是,可前程机会就这么一次,最多我再把我后面这四个女人都送你。”

“喂,四个人换我一个,你还不收下?”霍锦骁拍拍祁望的肩。

祁望不置可否。

那人听她这话只当有戏可唱,忙吩咐道:“快快,把她们送给这位兄台。”

他的手下闻言把手里的女人一放,这四个女人便瑟缩一起,战战兢兢地站到旁边。

“我说话算话,都给你。你再开个价!”那人看霍锦骁看得都要流下口水。

霍锦骁朝他勾勾手:“想知道我的身价不用问他,问我就可以,你过来些,我告诉你。”

他被她勾得魂都要没了,忙涎着脸上前。

“啪——”

霍锦骁对着他凑来的脸就是一记大耳刮子,那人被扇得一阵目眩,在原地转了两圈,脸颊已然高肿。

“小姑奶奶我也是你敢想的?”霍锦骁怒极反笑,抬起一脚,那人转了两圈还未站定,又被踹飞。

“朱爷!”他的手下一阵惊惶,纷纷拥上前。

“扶我干什么?给我上!男的打死,女的抓回去!”那人把扶自己的人推开,吐了口血沫子在掌心,里面还断了半根牙,他大怒。

十来个人呼啦一下就朝祁望与霍锦骁涌来,黑市骚乱顿起。

“祁爷。”霍锦骁唤起祁望。

祁望一把将她拉到身边,瞪她一眼,只道:“回头再跟你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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