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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燕归来(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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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晨。临近池水和树林的小院,正是一天中最清凉的时候,晨风淡淡吹拂,带来林中湿润的露水气息。站在这样的院落中, 会觉得世上惬意也不过如此了。邓如铁此时就是这般感觉。他昨夜喝了不少酒, 藏了两年的雁来红, 浓烈,顺滑,是他的最爱。这酒原本在冬天喝最好,但昨夜他心血来潮, 发现在夏天的晚上饮用也别有滋味。他酒量一般,这么喝会醉, 但醉或不醉,他并无太多所谓。他看见那个女孩还好端端地站在岸边,没有缺胳膊少腿, 也没神情悲戚如丧考妣,那就很值得喝上几杯。昨夜的杯盘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眼前又是一个崭新的、叫人舒适的院子。邓如铁站在院落中间, 持着那把“玉树临风”折扇。折扇摊开,右手腕一甩, 它便呼啸着旋转而出,刺破薄薄晨雾,往小楼旁边某株竹子斜斜飞去。飞过去, 又飞了回来,它稳稳地落回邓如铁手中的时候, 扇面上多了一片竹叶。邓如铁将竹叶抖落, 接着再次将折扇甩了出去。不过两息时间, 它又带回来一片竹叶,新鲜微润,完完整整。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他脚边其实落了很多竹叶。如果你看得更仔细,会发现那棵竹子和周遭其他同类有很大不同,它枝叶明显更稀疏,明明在盛夏,却有着深秋般的凋零萧瑟。如果其他竹子是丰茂美丽的雄鸡,那它便是拔了毛准备下锅的倒霉鬼。邓如铁没有可怜这株倒霉鬼的心思,他重复着这个动作,心里在想其他的事。他想他的朋友,那个狡猾自私的女人,她一生都在为自己而活,恣意反叛到了极处。绝不会毫无缘故地做事,出手必定要看见回报。倘若有无辜者被残害在她眼前,她愿意相救,也只能是因为那人承诺会给予金银酬谢。有委托找上她,也要先收下九成订金,才愿意去跑一趟。九成,天底下除了她没人敢开这个口,但她是乌有手伶舟辞,所以有的是主顾上门。这个女人,自私到了极点,冷酷到了极点,直到那一天,她说她收了个徒弟。“嗜肉老人,你听说过吗?”邓如铁自然听说过,那是前朝十分有名的一对夫妻,用刀,性情极其古怪残暴,有吃掉败者身上一块肉的习惯,于是被称之为嗜肉老人。但他们已经销声匿迹很久,有人说是被刀者收拾过,或许死了,或许废了武功,总之不会再入世。伶舟辞却说,他们不仅没死,还隐居起来活得好好的。“我上个月从西南经过,发现他们的踪迹,住在一间农舍里,瞧着慈眉善目,没有半点当年叱咤风云的影子。”“当时在下雨,我想找个地方落脚,却发现有人走进了他们的小院,那是个女孩儿,背着把刀,看上去还没满十五。”“我看着嗜肉老人从灶房出来,往汤盏里添了什么东西,

我很好奇,是什么得使他们在隐姓埋名的时候,对一个过路女孩出手?”“如果因为有利可图,那就正好,因为我会收下他们所图的利,我不喜欢下雨,在下雨的时候抢别人东西倒还可以。”“所以我在树上呆了三天,其间不断听到里面传来殴打声和叫骂,那女孩坚持了很久,嗜肉老人最后都快没了信心……我听他们说,在雨落尽前,她若再不开口,那就把她杀掉。”“雨落尽前,事情发生了一点变化……只有一个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那个女孩儿在雨里站了很久,我也观察了她很久。我很喜欢她当时的眼神,那么大的雨都掩盖不住的眼神,我不必形容,你应该会懂。”邓如铁的确懂她未说出口的形容,让他不懂的是另一件事。“所以你就把她带走了?”他问,“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女,她能给你多少银子?”伶舟辞喝了一口酒:“我在那里停留三日,结果什么都没捞着,这怎么行?至少让我带点东西离开。”邓如铁便笑着摇头,他为那个女孩的命运捏了把汗,因为伶舟辞绝对不是什么良善的师父,他衷心祝愿女孩可以活得更久一点。或者干脆逃出去也可以,第一次听伶舟辞为一个人说这么多话,让他十分不习惯。更让他不习惯的在后面。那是两年之后,伶舟辞来找他,她当时一身轻松,好似遇上了什么喜事。他以为她做成了一笔大生意,或者杀了个很难缠的对手,但伶舟辞说,她把探云三变教给了那个徒弟。邓如铁几乎捏不住酒杯,他怀疑自己听错:“探云三变?”伶舟辞说:“她杀了红石刀,于是我教会了她。”“一个红石刀便能换来探云三变,早知道我也去把他找出来杀了。”“哈哈,你可不是我的徒弟,就算杀了黑石刀白石刀也没用。”这样的谈话后来又上演了几次,邓如铁慢慢意识到,一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伶舟辞竟然愿意,在一件迟迟不会获得回报的事上面,持续地、乐此不疲地付出。这太稀罕了,她甚至连赌钱都不愿意尝试,为此时常嘲笑输得精光的自己,她不会做不稳妥的事情。无视规则,蔑视律条,行事只凭自己心意——是否有利可图,就是她唯一的心意。这样的人,怎么会收徒,倾囊相授言传身教之类的成语,放在她身上实在太过滑稽。后来,他见到了那个女孩。她的确聪明,极富灵气,做事也够狠,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他看见她手臂和脖子上的伤痕,他对伶舟辞说:“她看上去不会一直听你摆布,今后她很有可能会离开。”伶舟辞说:“你以为我看不出?但我不会让那一天到来的。”于是邓如铁知道,如果女孩真的要走,那她的师父大概会毫不留情了杀掉她。但他想错了。女孩成功离开了,差点被杀掉的人是伶舟辞。深刻可怖的伤口

,从左肩延伸到心口,离真正的致命,只差半寸。邓如铁说:“我早就说她不会一直听你的话。”伶舟辞却在笑,她喃喃自语:“我很清楚她的刀有多准确,在那种情况下,她没有杀死我,只是因为她不想。”邓如铁简直不可思议:“你觉得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为什么不?”伶舟辞反问,“她能对我挥刀,证明我没有错看人,她留了余地,证明我已经成功了一半。”邓如铁沉默。伶舟辞慢慢地笑:“待她在江湖上成名那日,天下人都会知道,她是我的徒弟。”“她不会不认。”她轻声。事已至此,邓如铁已经不知道她这笔账是亏还是赚,女孩儿一走了之,音讯全无。未等到扬名江湖那天,就已经殒命中途也说不定。但她却全须全尾地站在水边,说身上受了伤,但邓如铁看得出来,同她过去遭受的那些,简直不值一提。她还成了婚,这更让他意外,为此喝一点酒,也没什么不可以。如果伶舟辞知道这个消息,应该会很高兴,但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告知她。也许等所谓扬名江湖那日到来,她自己听说,会更好。竹叶已经落了薄薄一层。折扇已经挥出去四百九十八次,再落两片竹叶,他今天的练习就算是完成。在挥第四百九十九次的时候,邓如铁听到左侧传来声音,像是有人踩着湿润泥土往这边靠近。于是,最后一次挥扇,从右手换成左手,他看也不看,扇柄如利箭一般激射而出——轻微的、衣袖拂动的声响。来人徒手接住了那柄扇,她走近,将折扇归还到邓如铁手中。邓如铁看着她:“探云三变练得愈发好了。”女孩儿微微一笑,很坦然地应下了这句夸赞:“邓前辈。”邓如铁说:“你那个丈夫呢?”“他在外面路上等我。”“你们要走了?”“是的。”“他瞧着不像表面那么良善,气脉也有些奇异,他真的不会武?”“不会。”“呵呵,你就算说假话,我也辨认不出,罢了,罢了。”泠琅笑起来:“既然知道我会说假话,您又何必来问?”邓如铁叹了口气:“你这丫头……为何传信给我?不怕我当时便告知你师父?”“您不会的。”“你说对了,我的确没有。所以我现在想问,你约我来此到底为何?”“是想同你说一点话,打听一点事。”“说来听听。”“您收过一个叫傅彬的弟子,可还记得?”“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似乎有什么显贵身份,遮遮掩掩地不肯说明,资质勉强,学得一般。”“他今年四月的时候死了。”“哦?”“被卷入了一些争斗,是不得不死。”“那很遗憾,可惜我弟子太多,听着并没有什么感觉。”泠琅微笑着说:“至于那个身份,的确非常显贵……您日后若来京城,倒是可以借此出入些不得了的地方。”邓如铁深深地看着她,并没有说话。泠琅轻

声:“至于我想问的……您知不知道有一柄剑,注入内力挥动时,剑身会有月光般的色泽?”邓如铁说:“我对剑研究不多,这话问你师父倒是可以,她向来喜欢钻研百家兵器,尤其是这么玄乎的。”泠琅唔了一声:“那就拜托您了。”邓如铁笑了:“你不怕我说漏嘴?”泠琅也望着他笑,眼睛和唇角都弯着,是一种在长辈面前才会做出的乖巧。她甜蜜地说:“哪有师傅会一直怪徒弟的呢?”这话其实很不对,师傅很有可能跟徒弟老死不相往来,但投机者不会对现成的诱惑退避三舍。凭她对伶舟辞的了解,必定是这样。泠琅走出院子的时候,日头已经渐渐升高了,晨雾散去,雁落山一片触手可及的青翠。有人牵着一匹马,站在一棵高大的黄角树下等她。黄角树上开了很多花,整条小路上都萦绕着它们的芬芳,泠琅慢慢走过去,在香味最浓的时候,站到了青年跟前。江琮说:“讲完了?”“嗯。”“走吧。”泠琅一手按在马鞍上,腰一挺,便轻松翻了上去。江琮站在旁边看着她:“腰上伤口如何了?”泠琅诚实回答:“有时还会疼。”江琮说:“保险起见,还是尽量不要随便动作,回京之后再用点其他药。”他翻身上马,稳稳地坐在她身后,手臂绕过来拉缰绳的时候,动作很像一个拥抱。泠琅知道,他们得保持着这个莫名其妙的拥抱一路回京,因为眼下只有一匹马。就算多了一匹,她也骑不得。这样没什么不好,既不用自己驭马,还能自自在在地坐在前头。有骑马之乐,而无骑马之累,泠琅觉得没什么不好。唯一的不好,就是江琮说话的时候,她看不见他的表情。轻声提醒的:“夫人,不要乱动。”紧张警惕的:“你的手在做什么?”低哑无奈的:“……都说了不要乱动了,听话。”到了最后,他用一只手臂把她锢在怀里,连带着她不安分的双手,一齐动弹不得。泠琅说:“摸一下怎么了?你昨晚还不是摸了我的。”江琮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颇有些为自己争辩的意思:“当时是你要我帮忙,而且我也没有这般……”“这般是哪般?”泠琅挣扎着又把手探下去,“是这样吗?”骤然一声吸气,她倚靠着的胸膛起伏着。恼火到最后,他竟然笑了起来。“真的要这样吗?夫人,”他贴在她耳边咬牙,“你的伤还没好全。”泠琅就收回了手,心中暗骂江琮小气,不就是也碰了下腿,她还没感觉到什么东西呢。从雁落山快马加鞭返回京城,不过五天而已。路上都是晴朗天气,既无风雨,也无阴云,这五天的路程便又短作四天。夏日临近尾声的时候,泠琅终于又站在城南巨杨门之外。而绿袖三冬他们也在她旁边,众人竟晚了一天才抵达,江琮等人都到齐后,才重新坐上马车,施施然进

城。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泠琅还发现马车上装了些滁州当地的特产干货,好似这一趟真只是回夫人娘家祭坟,没有明净比剑,也没有客栈惊魂。车厢内,她望着江琮说:“我觉得你这套流程好自然,老实说,你是不是本就经常瞒着侯夫人出来偷鸡摸狗?”江琮倚着窗闭目养神:“是啊,就同夫人一样,偷鸡摸狗,无恶不作。”他最近总是这样,坦然应下那些挤兑之语,换了种方式较劲,弄得泠琅心痒痒,却不知再如何下手。再去多说几句,他也得对。嘶,真是,如何都不得劲,怎样都不对味。只有在她存了坏心思去扯他衣裳时,他才会像从前那般咬牙切齿,且怒且言。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穿过大街小巷,侯府在城东,要过去还得有一会儿。摇摇晃晃,车轮辚辚,泠琅迷迷糊糊地,竟然在到地方之前睡了过去。她只睡了一会儿,也醒得很快,因为脸颊感受到了一点凉意。睁开眼,看见江琮正收回手,他平静地说:“该下车了。”该下车了,直接唤醒她便好,干嘛要摸她的脸啊?泠琅没空计较这个,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准备。暌违多日,泾川侯世子夫人李泠琅,又要粉墨登场了——素手纤纤,轻掀车帘,少女提着精致繁复的裙角,小心翼翼地步下马车。她似乎有些不惯西京的燥热,先是微蹙了眉头环顾四周,才往台阶上看去。“母亲!”望见门口立着的妇人,她又惊又喜,当即盈盈下拜。被一把扶住后,又亲亲密密地扶上对方的手臂,做足了思念长辈的孝悌之态。侯夫人看见泠琅,说的第一句便是:“好孩子,怎么瞧着瘦了?”江琮没觉得她哪里瘦了,闻言却从容应下:“是儿的不是。”侯夫人说:“这个倒不用你说。”江琮早已习惯,他微笑着陪从于一侧,跟着一同跨进大门。侯夫人转头对泠琅轻言细语:“路上可还舒适?回来走的陆路,定是憋闷了,得好生休息几天。”泠琅笑道:“沿路都是好景致,何来憋闷之有?分别一个多月,母亲身体可好?”“好得很,今晨才在院里耍了一套枪。”“儿还未见过母亲用枪,向来必定威风凛凛,神采飞扬。”“呵呵,现在不行了,人要服老。”“母亲正当壮年,岂能言老?儿此行去了杭州,见一老妪在路边上耍连环剑,出手如风,真乃奇人也。”“杭州连环剑?听起来,倒像是杜家的东西,你碰见的或许真是位高人。”泠琅笑意盈盈:“是吗?儿见识不够,只瞧着厉害,不晓得出处呢。”侯夫人轻咳一声,摆出一副短话长说的架势:“这杜家连环剑,的确很有说法,那是前朝的事了……”泠琅脚步轻快,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时而配合着惊讶出声,时而露出敬佩感叹之色,将一个“见识不够”的听众之角演绎到了十分。江琮站

在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二人偶尔有眼神的交汇,皆是心照不宣地对视片刻后,又悄然移开。侯夫人在滔滔不绝之际,也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同。这趟滁州之行,果真让他们感情更上一层楼了?于是晚宴上,侯夫人左看右看,终于提出建议——“天气眼看着要转凉,熹园在秋天最为寒冷,冬天有暖泉地龙还要好些。不若你们搬作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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