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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疯子(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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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早春,枝头桃花盛放,三三两两,如少女粉颜,被肃静端凝的灰瓦白墙衬托得格外娇媚,让人喜悦。

玄冥观中,一玄袍老者和一女冠打扮的少妇正在柳荫之下对弈。

老者手中拈着一枚白子,迟迟无法落下。

忽然老者无奈笑道:“看来又要输给国师了。”

“国主存了胜负之心时便已输了。”那少妇淡淡道,一张清秀的脸庞却不见任何情绪,好似泥塑木雕一般。

“这一声国主,实不敢当,”老者笑道,“也只有在国师面前,我才能放松片刻,还能觉得自己仍是那个承蒙国师垂青抱于怀中,却便溺弄脏国师衣裙的无状孩童。”

闻听此言,那少妇纹丝不动的脸上倒也浮现出些许温柔神色:“铨儿记得倒清楚。”

玄袍老者微微一笑:“那可是元宵宴啊,火树银花不夜天,父母身着礼服端居首座,下面臣僚众众,我却被这场面吓得如此出丑,身为国君这样的难堪事自然记得清楚啊。”

这玄袍老者正是沚国第四代国主赵铨,正位帝座三十七年,年号明德。

沚国的建立者名叫赵旵。

他是一个疯子——认识他的人都这么说。

他祖上是宋室宗族,靖康之难时奔徙泉州,靠着家财做起船只生意,传到赵旵父亲之时已经难以为继。宋亡元兴,战争彻底压垮了赵家的生意,赵旵父亲变卖家产,租下田地,成了普通农户。父亲开始酗酒,喝醉后就会吹嘘,讲祖上身为皇室宗族的光辉,讲他这一生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最后慨叹一声“命运”,而后沉沉睡去——直至有一天再也没有醒来,那年赵旵只有十岁。他的母亲弃他改嫁,赵旵开始给地主放牛帮工为生。

那年正是除夕,主家送了一壶屠苏酒给他。

冷清清的年夜,带着浓郁药香的酒液温暖了他,他不觉越喝越多。恍惚中,父亲说过的话,描摹过的风雅盛世一股脑涌上心头,他萌生了一个疯狂的梦想:他要出海,要在另一片土地上开拓一个像赵宋那样的帝国,他要像传奇故事中的虬髯客,于海外寻找一片新的天地。

从那以后,他就疯了。

他要凭一己之力造一艘可以飘扬过海的船。他白天在船厂打工,囤积废弃的木料,夜晚在屋外敲敲打打。

终于,许多年后,他带着祖父旧友给的罗盘,乘上简陋的自制木船,撑起一片褶皱的风帆,踏上开基立业之路。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所有人都这么想。

孤零零的小船在波涛翻滚中向着荒诞的梦想前进。无边无际的海上,感受不到时间,热望支撑着赵旵熬过一个又一个孤独的日升日落,直到突如其来的风暴将小船掀翻,击成散碎的木块,冰冷的海水骤然熄灭了他的心火。

濒死的窒息中,忽有隐隐白光自海中乍现,一只浑身雪白长有翅膀的马飞奔而来,赵旵只当是临死前的幻象,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到了一座风景秀丽的岛上。

暖黄的沙与湛蓝海水的交界处有一灰白礁石,礁石上坐着一位女冠打扮的美貌少妇,风姿绰约,却古怪非常,表情淡漠如泥塑木雕一般。

赵旵挣扎着爬起来,一柄青钢剑便递到了他的面前,只听耳边响起妇人冷若冰霜的声音:“杀了我。”赵旵不明所以。妇人又将手中剑向前一伸:“杀了我,否则我杀了你。”赵旵吓得倒退两步,但那妇人面不改色,手腕一转便拧剑刺进了他的胸前,鲜血迸出,在已被海水浸透的衣衫上氤氲开。

赵旵惊骇,知道那古怪妇人说的不是玩笑话。

想不到遇到了个疯子。既然她要我杀,我又客气什么?

赵旵忍着胸口疼痛接过剑,咬牙发狠一剑抹向那妇人颈边,听得剑劈开血肉的声音便闭上眼不忍再看。

一阵静默,海浪声声中忽然夹杂了一声妇人幽怨的轻叹。

赵旵只觉汗毛立起,惊恐地睁开眼,却见那妇人神色淡漠仍立在那里,颈上连血痕都没有。

那妇人从早已惊呆的赵旵手中拿回剑,叹道:“我以为神兽白泽带来的会有些不同,果然你也不是我等的人。”

她自称唐代肃宗之女浔阳公主,入道修成不老不死之身,唐灭之后四海云游,见这小岛秀丽清静便住了下来,算来苟活于世已近五百光阴。

五百年,连灭唐的宋都已湮灭在了元人的铁蹄下,她却仍被时光遗忘着,无望地盼望着神祇能收回对自己的“恩赐”,让她如昙花一般,瞬息枯萎。

赵旵闻言愣怔许久,忽然跪倒在地纳头便拜。浔阳十分惊讶,问他这是做什么?赵旵将自己家族的荣耀,父辈的没落和自己的野心统统告诉她,希望得到这位神仙的帮助——帮助他在这小岛上建立一个帝国。

他的瞳孔中燃烧着熊熊烈焰,那是生命力的写照,是欲望到达极致迸发出的热浪。

疯子。

浔阳心想。

五百年了,她从未见过如此疯狂的设想。

一个农户,自造了一艘小船,想要渡过大海,找到一片土地,奠定帝王基业,找回甚至是超越,那出自一个醉鬼之口的、真假难辨的祖上荣光。

荒唐得可笑,荒唐得有趣。

她忽然被他眼中的热浪包裹住,心头涌上难以克制的躁动。

斜阳下泥塑一般的女人,忽然不知所谓地笑了一下。

她也想试试当个疯子的滋味。

她替赵旵寻来了四个隐居岛上的得力帮手,赵旵迅速取代了原先的张氏首领,不降的臣民尽被屠杀,猩红的血水隐入波涛汹涌的海水中不留一点痕迹。

沚国由此而立。

夜以继日,赵旵为了建立一个符合他想象的、拥有大宋荣光的国家殚精竭虑,无暇顾及大典后便忽然消失的浔阳。

其实扪心自问,赵旵是有些怕见浔阳的,她的存在本就超越了他的想象,无法用任何常理揣测——人对未知总有着本能的恐惧。可,人对未知也有着本能的好奇,那灰白礁石上的绰约身影、夕阳余晖下的一抹奇异笑容总在他午夜梦沉之时挥之不去。

一个秋夜的三更,冷风瑟瑟,赵旵整理完奏章,满足地喟叹。近来沚国发展迅速,与周边小国往来贸易顺利,并有徙民入境,逐渐富饶,大有欣欣向荣之势。兴奋与得意让他不能安枕,他准备去月下走走。

方一启门,他看到庭中桂树下,浔阳一袭白衣正倚着树干望月。

月色如银,白衣胜雪,佳人似玉,恍入姑射仙境,不知今夕何夕,不见归途。

赵旵忽然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毫无道理:他觉得,这些年来,每个夜晚的这个时候,她都一定在这里。

“真想死啊,”浔阳盯着月亮忽然叹了一声,“怎会有人将生命喻为火焰,活着太冷了。”她像在自言自语,这话又分明是说给别人听的。

“多个人,就暖和了。”赵旵忍不住出声。

十指交缠,肌肤相贴,赵旵竟有些无可名状的诧异:她是活的,她是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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