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那是夜晚十点半的一杯特调。
那个姑娘——一个手戴婚戒的姑娘,倒在了李哲的怀里。
“喂。”
李哲动手推了推,她没动。
“怎么样,你这个学长到位不?”满身赘肉的酒吧老板凑了过来,他斜叼着烟,胸前的金链子随着赘肉左右摇摆。
李哲抬眼,抓起怀中女人的左手晃了晃。
酒吧里灯光昏暗,她手上的婚戒上只嵌了一颗碎钻。
“有意思。”
老板深吸了一口烟,轻轻转动着吧台上的酒杯。
“咱旁边就有个四星级,不嫌远的话过个路口,那边便宜。”
“这是个麻烦,我讨厌麻烦。”李哲摇了摇头。
从青岛回来之后,他已经在酒吧里泡了一个半月,还是第一次碰上已婚女人。
真倒霉!
想到这个,李哲便忍不住骂了自己一句。
他做事历来周全,没想到今天居然会如此疏忽。
“你还是太年轻了。”一旁的老板拿起旁边的杯子擦了起来。“这样更刺激。”
他说话的时候喜欢吸鼻子,显然有些讨厌烟味。
“我讨厌刺激。”李哲摇了摇头,就眼下的这件事来说,这种刺激不会增加他的快感,只会增添许多不必要的风险。
老板吸了吸鼻子,把刚擦了一遍的杯子冲了冲,然后看着空荡荡的酒吧,手里的布块在杯子里一圈圈打转儿。
今天周五,按理说是酒吧客满的时候,偏偏傍晚的时候下了雨,坏了他的生意。
女人倚在李哲的身上,似是昏睡了片刻,而后,她睁开眼,长而弯曲的睫毛看起来格外可爱。
“你怕这个,是嘛?”
微醺的女人总是格外优雅。她以娇俏的姿势抬起左手,手指上的那枚婚戒在灯光下显出清晰而朴素的轮廓。
呵,没有一点闪光。
像人生一样。
李哲用力地笑了笑,说:“我怕麻烦。”
他顿了顿,又说:“雄性生物都怕麻烦。”
“我…”
女人开口,身体微弓。
“我不是麻烦。”她堪堪坐起身子。
李哲看得出来,她有些吃力,但第一时间却收了手。
“我离婚了。”
“你知道吗,我离婚了。”
女人说着,伸手去拽手上的戒指。
“我早该离的。”
“偏偏拖了这么久。”
她呼吸起伏,身体东倒西歪,像一个挣扎的不倒翁。
李哲抿了口酒,手撑着头,安静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她成熟而饱满,看起来多汁,可味道却未必鲜甜。
“摘了戒指。”
“这段婚姻也不会从你生命中消失的。”
说话的时候,李哲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喉咙滚动的幅度比以往大了一些。
“闭嘴!”
女人一拍桌子,胖老板抬了抬头,手里的布块在杯子里停了半秒。
酒吧里安静了下来,又有些吵,因为音响里一直放着“你不想证明,证明我是你唯一,证明我是你唯一…”
是告五人的《唯一》。
那是李哲曾单曲循环过的一首歌,在一段回想起来会觉得自己很好笑的时间里。
女人撑着吧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李哲拍了拍她,抓起她的左手细细看着。他喜欢观察别人的手。在他认知中,从一个人的手上,
能看出一个人的生活。
他端详片刻,才说:
“戒指戴上很容易。”
“但是摘下来很难。”
女人刚才的一番动作,把手指弄得红通通的,李哲不忍心再看,于是将她的手放在杯边。那是个空杯子,杯底落着一颗橄榄,酸的。
“摘…摘下来…”
“帮我…摘下来。”
酒精在发挥作用,它软化了她的身体,让她的愤怒有气无力。李哲试着将她手上的戒指取下来,果不其然,戒指卡在了凸起的指关节。
“你们。”
李哲感觉自己的喉咙格外不舒服,可能是因为他今天没怎么抽烟。
“你们,有孩子了吧。”
指尖轻轻揉捏着她凸起的指关节,李哲轻声说道。
“嗯。”
她双手撑着吧台,一头短发披散在脸前。
“有了。”
声音嘶哑,有些许回避的意味。
“所以,是摘不下来了?”
她看向自己的指关节,眼里既有憎恨,也有绝望。
李哲抿了口酒,轻轻点了点女人的指关节,说:“能摘,只是这里会痛。”
“呵。”
女人嘴角一勾,酒精滋润了她干涸的脸,灯光闪过,李哲在恍惚间在她憔悴的面容上看到了流动的光彩。
那藏得很深的、属于往日的光彩。
“别这么看着我,我老了。”
女人说着,低头抚摸着自己手上的戒指,她面部的肌肉用力地拉扯着,静默地笑了起来。
李哲喝酒,没有说话。
他明白这种笑容的意思,那是在恐惧和期待之中的自我保护机制,格外用力地笑起来,只是为了让自己不那么尴尬罢了,或许,只是或许,这也是逞强地展示已经逝去的魅力。
他能明白这件事,倒也不是他多么聪明,而是他也曾无数次这么笑过。
“喂。”
“我真老了?”
女人撑着脑袋,撩开短发,将面容完整地展现给李哲。
她不甘心。
李哲心里嘀咕着。
每个人都对自己的生活不甘心,我也一样。
“没老。”
李哲说着举杯,杯沿轻轻磕了一下女人的空杯子。
女人摇头,把刚整理好的一头乱发摇散。
“再来一杯,要桑葚味的。”
她指尖点了点桌子,又要了一杯。
“你已经多了。”
李哲说着,对自己的学长摇了摇头。时候已经不早了,他该走了,最主要的是,这个女人,也该走了。
女人转头,眼角挤出几道细小的褶皱,李哲拨了拨她耳边的头发,目光顺着几道细小的皱纹看过去。
那里有很多可供阅读的内容,只不过一点趣味和喜悦都没有。
女人抿嘴一笑,指尖轻轻按压眼角。
“怎么也去不掉了。”
“平时花了我不少心思呢。”
她笑,笑容里有一种比悲哀更浓重的情绪。李哲看着她,心里嘀咕着:
很简单的五官,但内容却格外丰富。
似乎…很适合拍文艺片。
“酒呢?”
女人挺直身子,抬手撩起短发,她体内的酒精似乎已经过了有效期,堆积着尘灰的眼里聚起些许亮光来。
像一团余烬。
很挣扎,又很倔强。
可就是再也无法燃烧起来。
“酒…”女人还在说着。柜台后的胖老板听着,停下了擦杯子的动作,抬头看了一眼李哲,
“是我点酒,看他干吗!”
女人眉间攒起一个疙瘩,目光多了几分锋锐。
胖老板没说话,去冰箱里铲了勺冰,从酒架上拿下两瓶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