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姬看着眼前面带微笑的女孩，不禁开始从心底敬佩起她来。
……
“不过话说回来，你刚才说的培养舱——这种技术我可是第一次知道。喀戎公司到底有多少生物科技还没有对公众开放？”
星井朝维姬坏笑，“如果你不把我们谈话的内容都放到报纸上的话，我倒是愿意和你聊一聊。”
“你有我的保证，这只是随便闲聊……”维姬在嘴边做了一个拉紧拉链的动作，对着女孩笑道：“至少现在不是我的工作时间。”
“OK，嘛，虽然我现在也了解的不多，很多技术都还只是临床上的应用，还没有准备好公开，但作为继承人的我姑且还是一直被告知着公司手头上项目的进展。有一些技术的确令人非常感兴趣。”乔安娜换了只手握住杯子，转过身来看着维姬，“你知道赛博格们由于义体和身体组织的直接连接会导致机体内的免疫排斥反应对吧，现在的对策只能通过排斥反应抑制剂和止痛药来减轻症状。但其实人体中却有一种物质天生可以躲避免疫系统的攻击，你知道吗？”
维姬十分直接的摇了摇头，“出于我对这些生物科技原理可谓是一窍不通，我觉得你不用循循善诱，还是直接告诉我比较好。”
星井被逗笑了，但还是接着说了下去。
“当母亲怀孕时，胎儿在母亲体内就是一个‘外来体’，它含有来自父亲的遗传物质。但怀孕期间，发育中的胎儿会和母体的免疫细胞相联系却不会引起组织排斥反应，可以躲过免疫系统的攻击。”
“是这样吗？”
星井点了点头，“胎盘上可以产生一种特殊激素，使得免疫细胞无法累积，从而使胎儿躲过免疫系统的攻击。你能想象吗？如果我们能够提取出这项技术，那么义体化将得到更多的推广，赛博格的人群将会越来越普遍，人类最终将进化到机械共生的新阶段。”
“这可不好说。”维姬反驳道，“现在光是机械神教和人类完整教会之间关于义体化的理念冲突就已经让义体化的推进举步维艰了。不少人还是更喜欢这副自带的肉身，比如说我自己。”
维姬朝自己指了指。
“这些都只是进化路上的一些小小阻碍罢了，不会改变总体方向的趋势。相信我，维姬，这些都是迟早的事。事实上，由于lilim的出现，使得这个方向更为明显。”
“怎么说？”
“Lilim是没有寿命限制的，”星井靠近了些说，“现在lilim出现在历史上才不过20多年，大多数人类和他们的lilim伴侣还能在一起生活几十年，但之后人类会因为自由基氧化和端粒停止细胞分裂的缘故而变得衰老最终走向不可避免的死亡。尽管现在有可以结合癌细胞无限增殖的优势，同时利用病毒控制住它的分裂次数来达到永生这样的理论，但依然无法和把意识和记忆上传到云端永久保存的方法相媲美。当人类会不断死亡，而lilim可以永生下去时，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星井又凑近一步，身上突然多了一丝权威的压力，直视着维姬说道：“人类将会失去他食物链顶端的地位。”
想起自己之前好像也有和外祖父讨论过这个问题，维姬正想接上星井的话时，一个人突然拍了拍维姬的后背，维姬转过身，原来正是之前一直不见踪影的凯伯先生。
……
“薇薇安，看来你已经交到了新朋友。”凯伯先生摘下他的面具，那是一个奇异的、缠有葡萄藤蔓的面具，“看来你还是可以很快适应这里的嘛。啊，乔安娜，很高兴你能出席。请向您父亲传达我的问候，自从我们上一次见面之后已经过了许久，真希望下一次集会他能够赶来现场。”凯伯先生伸出手亲切地和乔安娜握了握手，看来他们两个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我会向父亲转达的。”星井朝他举杯致意。
“你去哪了？你邀请我来这里，但你刚才又不在这里，更何况这里我一个人都不认识。”维姬有些不满地抱怨道。
“抱歉，十分对不起。我有一个会议耽搁了，拖了比我预想还要长的时间，我的错。”凯伯先生赔着笑脸直接向维姬道歉，维姬原本也只是随便抱怨一下，并没有真的打算生气。
“外祖父也来了吗？”维姬问。
“亚当？”凯伯先生迟顿了一下，“他现在已经不参加这类聚会了。”
“哦，我原本还以为他也会在这儿。”维姬有些意外，随后看向凯伯先生，“那你为什么要邀请我来这里？”
“因为我有一些事情想跟你谈……”凯伯先生停顿了一下，看向星井那边。
“抱歉，乔安娜，能把维姬借给我一会儿吗？”
“当然。”星井离开了倚靠着的栏杆，走到维姬面前。
“很高兴今晚能认识你，刚才聊的很愉快。”
“谢了，我也是。你拯救了我的夜晚。”
两人相视一笑，星井递给维姬一张卡片，维姬接过，上面有着她的联系方式。
“之后有时间的话，一起去哪里喝酒吧！我在明日城还会呆上一段时间，不喝酒的话，随便聊聊天也行！如果你以后有机会来新东京的话，一定记得联系我！”维姬收下了名片，乔安娜朝他们挥了挥手，便重新混入舞池旁边的人群中了。
不知怎么地，维姬觉得她和自己还挺对脾气的，在那双还略显年轻的眼睛背后，却意外有着一个老成的灵魂。希望以后还能见面。
“所以，我们要谈什么呢？”目送乔安娜离去后，维姬转过身问。
……
凯伯先生看了看周围，然后说：“是有一些关于你外祖父的事情，但这里不是合适的地点，让我们上楼说去。”说完，便领着维姬踏上红色地毯铺就的台阶，往楼上走去。
没走多远，凯伯先生便把维姬带到了楼上的一个房间，里面的空间意外地宽敞，摆放的家具看起来像是酒店的高级套间，从这里可以更方便地通过窗户观看下方大厅的场景。
“这是你住的地方吗？”维姬问。
“什么？哦，不是……”凯伯先生向她解释道，“这个房间只是专门为我保留的而已，有时我会过来这边处理一些事情，像是我的临时办公室一样。”
凯伯先生向维姬展示了往里的办公桌和书架，书架上的确放着许多书籍，但都是一堆维姬看不懂的、用奇异文字写就的封皮书面。书桌上和房间的角落也摆放着类似维姬之前在楼下看到过的陶制塑像。维姬拿起桌面上的其中一尊长着双翅，有着海洋生物面孔的塑像，好似外星生物的面容下方，延伸出来的像是胡须又像是触手一般的东西缠绕着它自己的身体。
维姬还注意到在书架的中间区域还有一个小小的神龛，左右有两根黑白支柱，上面有两条蛇缠绕其上，神龛中间还有一个小金字塔，不过失去了顶端的部分。整个房间的风格和楼下大厅内的景象别无二致。
书桌背后的墙壁上挂着几幅不同历史时期的艺术画作，当维姬向这些画作瞥去视线时，其中一副画立刻就抓住了维姬的视线。那幅画比贝克辛斯基和皮克曼的作品还要让人感到诡异，维姬瞥到它的第一眼心里就涌起一股莫名的厌恶和恐惧。阴暗潮湿的海岸上撒满了散发着恶臭的死鱼尸体，巨大的、被冷的彻骨的海潮推上了海岸的鲸鱼尸体就那样瘫在海岸上。穿着破烂，面目可憎、骨头都要从皮肤中刺出的渔民们手里捧着挖下来的鲸鱼眼睛和心脏，向着充满迷雾的大海跪拜在地，像是祈祷又像是乞求，似乎在大声呼喊着什么。而从迷雾中隐隐约约露出一副渗人的面孔，不，与其说是人的面容倒不如说是类似于章鱼或是乌贼的脸，脸的周围还有无数的触须想要从迷雾中伸出，维姬甚至听到了一声从海洋的最深处穿透而来的呼吼，那尖叫声中带着某种强烈的恨意。维姬一怔，再一看，发现那只不过是迷雾的阴影和黑色礁石所交错产生的错觉罢了。
维姬只觉得脑袋晕晕乎乎的，差一点身体就要向后倒去，好在这时，一只手把维姬扶稳，让她在沙发上坐下。
凯伯先生又把一杯热茶递到维姬面前，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维姬脸上的表情。随着温暖的液体流经喉咙，维姬的神智总算又安定了下来。
“没事吧，薇薇安？是不是刚才香槟喝的太多了些。”凯伯先生关切地询问。
维姬苦笑了一下，这可能是眼下唯一的答案。
“或许吧……”。维姬又转过头重新看了那幅画一眼，这次却再找不出怪异之处，甚至有些稀松平常。
“所以，说吧，为什么你邀请我来这里？”维姬回过头，不再去想那副画，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事务上。
凯伯先生没有立刻作答，他眯起眼睛看了维姬半晌，随后缓缓开了口。
“这算是一个引荐吧，并且，我以为你想知道关于你外祖母的事情？莉莉通常都会参加这类聚会……”
“外祖母！？外祖母也是你们中的一员？”维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凯伯先生点了点头，“薇薇安，你母亲有没有跟你说过你身上‘印记’的事情？”
“什么？”维姬向前倾身，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看来是没有。”凯伯先生看出了维姬的疑惑，轻叹了一声，随后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维姬等待着他的话语，她开始预感到自己接下来要听到的，可能会跟周围的这些雕塑一样疯狂。
凯伯先生夹了两块冰块放入杯中，摇晃过后举起杯抿了一口醇厚的威士忌，继续对维姬说道：
“你穿着斗篷的样子让我想起了莉莉，她那一头巫女的红发是她高贵的象征，天资卓越如她，成为了我们之中的大魔法师。”
“你在说些什么？”虽然有预感，但维姬还是感到了不安。
凯伯先生看了她一眼，“你身上的某处有着白色的胎记，对吧？”
维姬吃了一惊，“你怎么会知道！？”
凯伯先生继续平静地说：“你身上流传着一股血脉，薇薇安。你的红发和身上的那个印记正是你身份的证明，沃特雷一族曾是印记的一支，你和你母亲可能已经忘记了你们家族的真正姓氏……你母亲不愿意接受血脉的传承，这才导致你也不清楚自己的身份。”
突如其来的信息量让维姬一时处理不过来，她愣了一会儿想要发问，但许多个问题一时涌出导致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家族？血脉？印记？维姬脑海里浮现出母亲的面容，那关爱的笑容背后她又隐埋了多少秘密。
“我母亲知道这些？”
凯伯先生点点头，“她只了解了一部分，遗憾的是，她还没有被完全启蒙。那之后因为你外祖母的意外，一切就不了了之……”
“这和外祖母的意外有关？”维姬隐约意识到这似乎就是母亲一直不愿告诉自己真相的原因。
“她曾是我们中的一员，薇薇安。亚当也是。”
“外祖母的死和这个‘教团’有关吗？”维姬抬起眼帘，视线里带着威胁意味，发出冰冷的疑问。
“不……”凯伯先生一脸惊讶地看着维姬，急忙放下了酒杯，“你觉得我会这么对她吗？维姬，我绝不会做伤害莉莉的事，我无比地尊重她。只是……你应该知道，莉莉她有着你不知道的另一面。并且我希望……你能够……对此开明一些……”
“开明？对你们这个处处透露着诡异的教团吗？”维姬感觉有些呼吸不上来，她朝着凯伯先生质问，“这个组织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要跟我解释这些疯狂的画作和雕像吗？外祖母和你又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凯伯先生用手指敲击着自己的大腿，似乎在斟酌着什么。但随后，他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认真起来。
“我们是古代秘辛的守护者，是我辈之父门之匙的看守者。
古老的奇迹与魔法在我们手中得以留存，世界的文明因我们而得以延续。
当群星聚集之时，旧印将被揭开，那先前有、如今没有的七位王将从星辰和海中而来。
那时我们会在地上恭迎，愿他的名受显扬，愿他的国来临，愿他的指令行在地上，如同行在海下。”
“将您的王国赐予我们……宽恕我们众多的罪。在我们细小的步伐中降下您的祝福……”维姬吃了一惊，那是记忆里外祖母曾教过给她的祈语。
凯伯先生欣慰地露出了笑容，“所以莉莉的确教过你一些。”
维姬甩了甩头发，不去想当初外祖母对自己的用意，发出了质问。“恕我直言，这一切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邪教组织，毫无科学依据。”
凯伯先生轻笑，他停顿了一下。“你知道伟大的数学之父——毕达哥拉斯，曾游历巴比伦与埃及，和波斯的琐罗亚斯德教祭司一起交游。他从神秘主义里发展出了数学，即便是他后面设立学堂开始教学，也是以秘密社团的形式在活动，与之相伴的还有一系列的神秘仪式。他述而不著，禁止门徒外泄学说。后世的柏拉图也曾经在埃及的金字塔下度过了三天三夜，得到真理的启蒙。俄尔普斯、毕达哥拉斯、柏拉图，他们都与神秘主义的秘密结社联系紧密，但正是从这些秘密社团中却奠定了理性科学的基础。”
“不也正是他谋杀了自己发现了无理数的弟子吗？”维姬讥讽道。
“那倒也是，唉，没有圣人是完美的。不过，比起让我来说服你，我更愿意让你自己去看。”
“什么意思？”
“我已经将你带到了火照之路上，薇薇安，这之后就看你自己想不想被照亮了。我觉得亚当在隐瞒一些事情，一些关于你外祖母的事，还有其他一些我不知道的事。亚当最近有些奇怪，你注意到了吗？”
“你指什么？”维姬想起那天的会面，猜测着关于那个lilim他知道多少。
“最近我翻查公司的数据库时，我发现有关你外祖母的一切研究资料以及一些机要文件全都不见了，这其中特别是关于EVA研究日志的部分，几乎被全部抹去。一些区块还表示我没有足够权限——按理说我的权限跟你外祖父是一样的。我查看了监控录像，发现他之前有好几次深夜里一个人前往公司的实验室，走的时候还消除了他自己的访问记录……”
“你有亲自去问过他吗？”
“问了，但他一直在闪烁其词，不肯跟我正面回答。”
维姬耸了耸肩，“也许他有自己的原因，那些资料是因为一些缘故才需要隐藏起来，毕竟发生了爆炸案那样的事情。”
凯伯先生沉默了一会儿，他的脚尖不时拍打着地板，似乎是在思考着该如何说服她，之后他微微倾身，注视着她的眼睛说道：“薇薇安，这么多年，我一直对你外祖母的死有所疑虑。尽管我十分信任亚当，但……”
维姬察觉到他暗有所指，“你在说什么？你不会是说……”
“在维特鲁威大厦内部，有一个只有你外祖父才能进入的实验室，里面有一个神经子网的记录终端，你外祖母——莉莉，她存储了一部分生前的记忆在里面，包括发生意外的那段时间的记忆。关于那场意外，我也不甚了解，亚当从未让我接触过那些记忆。但这些记忆里有你需要知道的一切，包括我们都想知道的那个真相。”
维姬一时呆呆地注视着眼前的虚空，凯伯先生所说的一切都让她感到不真实，同时还有一丝恐慌。她无法想象外祖父会和外祖母的死有牵扯，但如果真如凯伯先生所说的那样……
“你希望我怎么做？”良久，维姬才继续问。
“我希望你进入到那个实验室，找出里面隐藏的一切，让我们都了解到背后的真相。”
维姬感到疑惑，“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那里是他专属的私人实验室，我并没有这个权限，但你有。”
“什么？”
凯伯先生看向维姬的双眼，叹了口气。
“因为他曾经考虑过把公司传给你来管理，还正式立在了遗嘱文件里，相应地你和你母亲的生物权限也被录入到了数据系统中，那是多年前的事了。作为第一继承人，你有着整个公司的最高权限。”
维姬愣住了，外祖父从未跟她说过这些，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采集了自己的生物数据。
“所以我只要直接走进去就行了？”
凯伯先生摇了摇头，“这套系统处于最核心的内部，外围的安全系统已经经过好几次的迭代了，但你现在不是和尼克在一起吗？他过来负责安保系统的时候获得了外围安全系统的通行权限，你可以从他那里得到权限识别码，通过大厦的外部安全系统。”
“你觉得他会同意吗？”
“这就看你怎么说服他了。我想这段时间你们俩相处的还不错吧？”
“是这样……吗？”维姬自己也有些怀疑。
……
“总之，”凯伯先生递过来一个数据存储接口，“想办法进入那间实验室之后，把这个插上里面的终端，它会自动复制上面存储的信息，这样我们就能知道亚当在隐藏着什么。”
看到维姬依然有些犹豫，凯伯先生将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这由你选择，你也可以离开，假装这个晚上只是一场梦。我向你保证，明天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但如果……你真的在意那个答案以及今晚你看到的这一切的话，找出来，为了亚当他自己好，不论他在偷偷掩埋些什么，在他让自己陷入麻烦之前制止他。”
“……”
维姬讷讷地收下了那个装置，她在转身时又看见了桌上的那个陶制塑像，生长在昏暗深海里的幽邃双眼正无言地凝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