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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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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德城外。

大战过后,人马俱疲。虽携胜归来,士气依旧高昂,却也急需休整调养。犒赏宴后,安帝并没有急于赶回都城,而是令大军就地驻扎休整三日。自己也难得偷闲。这一日朝食过后,便带上儿子、外甥和一干朝臣,一道去营地侧近的原野上散步。

正是北地草原绿意成茵的时候,安帝同子侄臣僚们边赏景边闲聊着。说到前日犒赏宴上,李同光向梧帝试探礼王的真假时,朱衣卫现任指挥使邓恢恰巧赶来汇报梧国迎帝使一行的行踪——梧国礼王一行已然出发离开梧都。

令梧国皇子送赎金赎回梧帝,是李同光一力主张。当日进言时力陈此举就算不能赚来丹阳王,也能让梧国朝野两派离心,谁知横空冒出个名不见经传的礼王来,听梧帝那边的口风,这个礼王还真是他的亲弟弟。

先前盘算显然是已经落空了。

河东王不由幸灾乐祸:“看来梧国是送了只闲棋来,同光,以你的高见,到时候梧帝放还是不放?”

李同光面色平静道:“此次天门关一役,我国虽然大胜,但将士也多有折损,所以圣上才下令班师回朝。而梧国这回虽然大败,但仍然元气犹在,要想让他们彻底俯首称臣,必需得徐徐图之。所以梧帝必然是要放归的,否则难免有背信弃义之名。”说着话锋便一转,“但什么时候放,就有许多文章可做了。”

安帝起了兴致,便道:“详细说来。”

李同光回道:“若是把梧帝多留上一段时间再送回去,到时候丹阳王的势力已经坐大……”他停顿下来,一笑,“国不可无主,也不可有二主。”

安帝看了李同光一眼,一笑。

洛西王忙道:“如果梧帝丹阳王都两败俱伤,那礼王岂不是继位之人!父皇,我们一定得好好见招待礼王,儿臣愿亲自主持此事……”

李同光却打断他:“臣倒以为,礼王入国,应该最初冷一冷他,等他心灰意懒了,方以重礼接待,冷热交作,对比鲜明,方能让他深深记住圣上待他的一片赤诚之情。此外,礼王既然还是弱冠之龄,多半尚无婚配,圣上好客宽宏,宫中还有两位公主,若是……”

他笑了笑,不再多说。

朝臣们心有所悟,纷纷点头。

安帝也赞许道:“这才是老成持重之言。这接待礼王的事,就先让礼部看着办。”便看向两个儿子,“你们两个啊,还嫩了些。对了,这一次同光擒获梧帝,立下大功,还未封赏,”安帝笑看向李同光,道,“朕这就晋你为一等侯,羽林卫将军!”

李同光眼中闪过一道喜色,忙跪地谢恩,朝臣们也纷纷恭喜这位新任羽林卫将军。

两位皇子眼看着李同光风光无限,难掩心中嫉恨。

安帝冷眼打量着子侄们的神色,挥了挥手,“都散了吧,朕想自己四处走走。”

众人告退离开,安帝瞧见身侧一副笑脸的男人也要跟着人群溜走,便提醒:“邓恢留下。”

朱衣卫指挥使邓恢依旧是那副面具般的笑脸,停住脚步,笑着领命:“是。”

一离开御前,李同光便被勋贵公子、少年将军们团团簇拥起来。他本就是勋贵子弟中第一流的人物,此次擒住擒住梧帝立下首功,更令众人望尘莫及。今日安帝又当众给他晋爵加封,正是风头无两的时候,人人羡慕奉承。

“恭喜小侯爷加官晋爵——羽林卫将军,乃是圣上心腹中的心腹啊!”

“是啊,谁不知道圣上向来待小侯爷如亲子一般!”

李同光心思再深沉,也难掩春风得意的少年心性。虽面上依旧宠辱不惊,却也还是在众人簇拥下,纵马去草场上打猎了。

草场上风高天远,有鹰隼展翅高翔,鸣声旷远。

李同光弯弓搭箭,一箭射出。只见空中大鸟应弦而落,四周少年公子们齐声喝彩。

李同光含笑不语,但显然甚是高兴。

然而不多时,替他去拾取猎物的下人却两手空空的归来,向他告状:“侯爷,鸟在林子那边被洛西王殿下的亲随拿住了,硬是不给!”

李同光心下一声冷笑,当即拍马向林边奔去。

而安帝和邓恢也正一前一后向林子走来。

“朕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丹阳王的动静?”安帝声音不怒自威。

“梧帝被俘之后,梧国大肆清查,梧都分堂因此损失殆尽。臣已从其他分堂调配人员增补。等礼王几日后到了恒州分堂的地界,便会有消息传来。”邓恢的笑容仿佛长在了脸上,声音也是不疾不徐。

安帝闻言道:“朱衣卫梧都分堂全没了?不会是你下的手吧?朕去年令你执掌朱衣卫,是为了要你帮朕清理掉多年以来,被卫中老人把持的势力,可不是要你碍了朕的大事。”

邓恢仍是一副笑模样地回道:“臣不敢。陛下亲征,朱衣卫不单收买了梧帝身边的吴太监,臣手下还在梧军军马中下毒,出力良多。”

安帝看着邓恢那张笑脸,不禁气道:“朕真想把你这脸上这笑给扯下来。算了,左右不过是些你讨厌的白雀罢了,死了也就死了。倒是关于礼王之事,朕还想问问你……”

李同光来到林边,却并未见有人影。然而下人言之凿凿,他略一犹豫,还是翻身下马,只身进入林中去寻找。

走了几步,忽然听到安帝的声音,李同光一愣,下意识地藏身到树后。

安帝和邓恢正在林中闲谈。

不知说到何处,只听安帝冷笑:“呵……朕提拔他,不过是为了敲打老大和老二而已,我一出征,这两小子就开始不安份了。长庆侯就是一块石头,朕要用他磨磨那些不安份的刀。”

少年得志之心被冰水泼醒,李同光面色大变。

安帝的声音渐行渐远:“让他去管羽林卫,只是要把他拘在京城。难不成,朕还能一直把虎翼军留在他手里,养大他的心……”

李同光握紧了拳头,身体微微颤抖着。

待那声音终于消失在远处,再也听不见了,他才起身匆匆离开。

他离开之后,邓恢道:“刚才树后有人。”

他脸上始终都带着面具般的笑容,便说这话时,也丝毫看不出不同。

安帝笑看着他,似在思索自己的心腹近臣何种境遇下才能换一换表情,了不在意地说道:“是李同光,朕故意让他听见的。”

李同光走出树林时,众人都已经跟了过来。先前去捡鸟的下人见他面色不豫,小心翼翼地上前:“侯爷……”

李同光看着他,突然挥鞭,劈头盖脑地抽了他一顿:“混帐!连只鸟都看不住!”

众人心中惊异,却也无人敢去触他的霉头,纷纷缄默不语。

李同光当众发泄完,怒气冲冲地离开。众人心中讪讪,无人敢再跟过去。

日光耀得人心烦意乱。李同光独自走在路上,心中明澈。却也有那么一瞬似乎竟也分辨不出,到底是阳光下不时挥动鞭子向道旁草木发泄愤懑的人是真实的自己,还是心底阴暗处那个洞彻真相后,冷静盘点着利弊对策的人是真实的自己。

途经营地上一排停着的马车时,突然就有一只手从车后伸出,拉住了他。李同光下意识地警惕起来,这才看见初贵妃关切的目光。

四面马车里都空无一人,初贵妃将他拉到层层马车中央,才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担忧地仰头看向他,“又出什么事了?我在车里看见你走路的样子,担心得不得了,赶紧找了个由头跑出来。”

她指尖轻轻攀上李同光的脸颊,抚摸着他的头发。

李同光握住了她的手。初贵妃一瞬间流露出惊喜至极的表情,李同光却只是将她的手缓缓放下,目光已然恢复了冷静,淡声道:“没什么。”

初贵妃心下失望,却还是说道:“告诉我,不然我会不高兴的。”

李同光淡淡道:“他人前刚升了我的官,人后就想故意打压我。”

此举分明是忌惮、敲打之意,初贵妃也不由一惊,却还是安慰道:“无论如何,升官总是好事,忍得一时之气……”

李同光道:“我知道,他故意让我听见,我就得故意那样发火。要是全像在宴席上那样忍下来,岂不让他更提防我吗?”

初贵妃这才松了口气:“你呀,心思也太深了些。”

李同光冷笑:“不深,不忍,不时刻保持理智,怎么能达成我们的宏愿?”

初贵妃却有些失落,幽幽地看着他:“我倒情愿你真对我失了理智。同光,我虽然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但却不是个傻子。这么久了,你从来就不愿意真正靠近我。你嫌我身上有老头子的气味,对不对?”

李同光正欲开口,忽有一声异响响起。

两人一惊,同时回头,便见一个洗衣女一脸惊吓地站在一辆马车边,怀里抱着的衣物掉了一地。见被他们发现,侍女调头飞奔。贵妃如梦初醒,连忙催促:“杀了她,要是她说出去,我们俩都完了!”

李同光不语,疾步追了出去。

追出马车群时,那侍女已然不见了踪影。

李同光四处张望,终于在远处河边看见一群洗衣女。但她们全都打扮得一模一样,正埋头清洗着衣物。李同光快步走上前,依次挑起她们的脸,却仍然分辨不出。

他心下焦急,正要再找,却忽然察觉到对岸有人正看向这边——却是河东王。

李同光眼神一凛,立刻提高嗓音:“你们谁看见本侯的家传玉佩了?”

洗衣女们都惊惧摇头。

河东王还站在那里看着,李同光心知不能被人查见端倪,只能匆匆离开。

河东王意趣盎然地望着李同光的背影——他还是头一次见到李同光这么心急,且还是对着一群洗衣婢。

抿唇一挥手,吩咐手下:“给我好好查一查。”

所幸那洗衣女还落下了一堆衣物。

李同光立刻令亲信找来猎犬搜寻,很快找到了人。

被猎犬追到时,那洗衣女正躲在一处偏僻的草场后,假装晾晒衣物。李同光自背后抓住她的手臂,拽着她回过头来。她瑟瑟发抖地埋着头,但李同光还是认出了她。

晾衣杆后便是一顶休息用的帐篷,此刻正空无一人,李同光将她拖进屋里,拔出匕首,声音一贯的冷淡:“闭眼。”

洗衣女步步后退求饶:“别杀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李同光按住她,温柔地安抚道:“听话,很快就过去了。”

他语调怜惜,动作却是毫不容情。洗衣女挣扎着:“小侯爷饶命!”匕首却已擦上了她的脖颈,她惊慌失措地唤着,“鹫儿饶命!”

李同光的动作骤然停下,漆黑的瞳子有一瞬间空茫:“你叫我什么?”

他手上一松,洗衣女已滑倒在地:“奴婢琉璃,以前跟着尊上伺候过您。”

李同光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回忆瞬间袭上心头。

他曾被人唤作鹫儿。

秃鹫的鹫,荒野里食腐的恶鸟,无父无母自生自灭,被所有人厌弃和远离的不祥之物。

恰也是少年时的他最真实的写照。

却也曾有人教过他、管过他。

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女子,却已是朱衣卫的紫衣使。既没有母性也不懂得温柔,强行当了他的师父,却一次又一次地将他打翻在地。踩着他的脸告诉他:“李鹫儿,记着这屈辱,下一回,你就不会输。想让他们在你面前闭嘴,就得让他们怕你。你知道乱世之中,人最怕什么吗?”

他倒在尘埃里,自泥土和杂草中,望见高高在上的碧蓝天空和女子微微俯下的面容。火焰似的红衣,垂落的黑发,玉白的面容,还有那双永远映着一泓明光的黑瞳子。

他咬着牙顶回去,“不知道。”

女子便凝着他的眼睛,定定地告诉他:“兀鹫,因为战场上人一死,兀鹫闻到血腥味,就来吃肉了。别辜负了公主给你起的这个小名,要让他们像怕兀鹫一样怕你。”

那时她的身后,确实跟随着一个年轻的女朱衣卫。

李同光站不稳,坐倒在榻上,问道:“你不是朱衣卫吗,为什么会在这里做洗衣妇?你在监视谁?”

名唤琉璃的女子凄凉一笑:“奴婢原本只是只白雀,当年有幸追随尊上。可五年前邀月楼那场大火……”她顿了顿,“奴婢本来也是要死的,还好有卫中旧人相助,奴婢只断了一根琵琶骨……”

帐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一个男子声音说着:“殿下放心,小的看得真真的,就在这!”

琉璃面现惊惶,李同光也紧张起来。

电光火石间,李同光突地暴起,将琉璃压在身下,扯松了她的衣裳,埋下头去。两人的脸庞只隔分毫,急促的呼吸混合在一起,一瞬间回忆再次袭来。

大火吞噬了一切……天牢被烧得只剩一片断垣残壁,四处残骸。

他在夜色中疯狂地用铲子挖着,亲随朱殷在旁边帮忙,除他们之外,四周空寂。

突然,铲子折断,他抛下铲子,不管不顾地就用手挖了起来。他的手很快被磨破,但他疯了一般甩开阻止他的朱殷:“别管我,我要带师父走!”

他手中不停,不一会儿就见了指骨,鲜血淋漓。

突然有响动传来,朱殷忙拖他藏到一边。

只见一朱衣卫众打扮的年轻女子悄悄走了过来,四处打量了一下,就地点了纸烛,低声道:“尊上,愿您早生极乐……”

忽的远处又有声音传来,女子慌忙再拜了一下,便如惊弓之鸟般跑了。

原来那名女朱衣卫便是他眼前的琉璃。

房门随即被踹开,河东王带着手下闯了进来。

李同光受惊一般从琉璃身上支起:“谁?”他惊慌失措,身下还压着个衣衫不整的洗衣婢。

河东王看清他们的模样,先是惊愕,随后撇嘴一笑:“打扰表弟雅性了,你们继续,继续。”便轻蔑地笑着带手下离开了。

李同光的风流韵事很快便传遍了整个营帐。

夜晚安帝帐中举宴时,底下勋贵公子们都在窃窃私语讨论着。河东王和洛西王尤其兴致盎然,说话间不时便面带嘲笑地看向座上独自饮酒的李同光。

就连安帝也被他们勾起了兴致,笑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河东王立刻起身回禀:“禀父皇,我们在说同光不愧是风流小侯爷,光天化日就把一个洗衣女按进了宅子里。哈哈哈!”

席间众人都颇有兴味地看着李同光,独初贵妃不知发生了什么,笑意里带些惊慌。

安帝笑看向自己的外甥:“同光啊,什么时候动起凡心来了啊?”

李同光面色不佳,回道:“一个奴婢而已,我心里烦闷……啊,酒喝太多失言了。”但似乎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换作笑脸,对着安帝大声道:“谁叫舅舅您刚提拔了臣,臣实在是欢喜坏了,总得找点乐子。”

众人哄笑起来。

安帝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也笑道:“这么说还怨朕了。”

洛西王起哄道:“那洗衣女在哪?赶紧让大家看看是怎么个倾国倾城的样儿啊。”

李同光唤了一声:“琉璃。”他身后已换成侍女打扮、修饰一新的琉璃便上前一步,福身行礼。李同光面带笑意,目光看向众人,“不过从此以后她可不是什么洗衣女,而是我长庆侯的贴身侍女,诸位要是不小心叫错了,我可是会生气的。”

众人不料他是来真的,纷纷交换目光,不敢再嬉笑。

初贵妃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看向李同光。

入夜后服侍安帝睡下,初贵妃到底还是忍不住,再次找到李同光。见面不及拉下兜帽,便愤怒地质问:“你为什么不杀她!她只要活着就是个隐患!难道你真的喜欢上她了?”

月色之下,李同光面带隐忍,不发一言。

初贵妃焦急、委屈道:“你说话啊!”

李同光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顿了很久,他才再次看向初贵妃,“她哭的样子和你很像,那一瞬间,我突然就下不了手了。”

他眸子里映着月色,看上去隐忍又温柔,是任何女子都拒绝不了的模样。初贵妃一愣,竟不知是茫然、愤怒还是欢喜,喃喃道:“你骗我,我活生生地就在你面前,你碰也不碰。一个赝品,你倒和她……”她闭上眼睛,不去看李同光的眼睛,令自己冷静下来,“大皇子亲口说的,你和她滚在一起!我早就知道,你一直只是在利用我,你嫌我脏……”

李同光突然爆发:“我嫌弃我自己身上的卑贱血脉,你非要我说出来吗?!是,我是不敢靠你太近,因为我会自卑,我会深深地嫌弃、恶心我自己。你是沙西部最光彩独目的明珠,大安宫廷里最高贵的女人。而我,一个面首的儿子,如果不是因为你实在太孤寂,不是拿未来的权势和你交换,怎么有资格站在你的身边?”他伸出颤抖的手,似想触摸初贵妃,但还是在最后一刻收回,痛苦地呢喃:“不行,我真的做不到!”

他少有这么失控的模样,脆弱又深情。初贵妃被深深的打动,忙握住他的手腕,“好了,你别逼你自己了!”

她心中又怜惜,又满足,轻轻靠向李同光:“我以后也不会逼你了,你不用碰我,只要这样,让我靠一靠就好……”

李同光脑海中却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记忆中求之不得,不敢碰触的女子红衣白马,如草原上跃动的火焰。她孤身离去头也不回,他苦苦追逐,却是已连衣角也再碰触不到了。

他痛苦的闭上眼睛,对着记忆中的背影默念:师父,鹫儿想你。

乌云蔽月,林中夜鸦腾起,远远地传来嘶哑的鸣叫。

晴日高悬,万里无云,乌鸦在空中盘旋着。空气里浮动着燥热,路上尘土都被日头映得发白。

一树荫凉之下,有商贩用竹竿布棚支起简陋的茶摊。于十三和钱昭歇在茶摊竹凳上,正喝着茶水。忽见远处尘土扬起,有辘辘车轮声传来。不多时,元禄驾着马车赶来的身影便出现在道路那头。

于十三立刻起身打招呼:“掌柜的回来啦!”

马车停下,走下来的却不是预料中多少有些散漫不羁的糙汉子老宁头,而是个冰肌玉骨、鸦羽似的长睫下黑瞳子盈盈含光的凌厉美人。于十三迈出去的步子都在空中滞了一下,由衷感慨:“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正吟着诗,忽觉有哪里不对,“咦,这‘宁’字怎么这么熟?”

便见宁远舟跟着美人走了下来。

钱昭打量一下如意,再看一眼宁远舟,确认道:“表妹?”

宁远舟干咳一声。

于十三恍然大悟,意有所指:“原来是表妹,难怪有个宁!难怪东家让我们兵分两路去救人!”当即殷勤上前给如意递板凳端茶,“表妹坐,表妹想喝什么茶,表妹脸色这么白,”他吸了吸鼻子,神色认真起来,“有血腥气,难道受伤了?表妹怎么称呼?”

宁远舟跟着也坐下来,替如意作答:“任如意。以后她跟我们一起去安国,路上负责教公主。”又向如意引介,“这是风流鬼于十三,会做人皮面具的那个;这是钱昭,什么都会一点。”

如意向他们微微点头。

宁远舟便招呼钱昭:“她伤得不轻,你给她看看。”

钱昭依言上前给如意把脉,仍是一副死人脸:“没有内力,中毒了。这伤口,怎么像朱衣卫的血蒺藜?”

如意眼光一闪。

宁远舟不动声色地遮掩,说出早就为她想好的假身份:“她是褚国的不良人,跟朱衣卫有点过节。”

钱昭便不再问下去,拿起酒壶浇上如意腕上的伤口。于十三看得倒吸一口冷气,如意却是面无表情。钱昭出怀中取出精巧的的格盒,盒中有数十格,钱昭手如飞蝶般取出各格中的药粉弹入酒杯中,抬手一指,示意如意:“喝。”

如意毫不犹豫,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于十三看得敬佩不已,鼓掌道:“表妹真是女中豪杰……可是表妹怎么不说话啊,嗓子不舒服?”

如意面无表情,宁远舟拍了拍于十三的肩膀:“她只是懒得理你。”

于十三还追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宁远舟已自去茶摊主那儿取了两包东西,提醒众人:“走吧,回驿馆。”

如意正要上车,宁远舟扔给她一包东西:“吃点吧,免得头晕。”

干燥生尘的驿路上,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行。道旁树冠浓密,在风中窸窸窣窣地摇曳着。

如意坐在马车上,树荫筛落满身。手中打开的油纸包上,张记的一口酥静静地躺在摇曳的光影中。

如意忽就想起,玲珑总是说,等完成了这次任务,就叫玉郎买几包张记的一口酥给你压惊。

她一时有些沉默,身旁元禄不解地看着她:“怎么了?这个可好吃了。”

“没什么……以前我有个白雀姐妹,也最爱吃这个。”如意回过神来,分了元禄半个一口酥,“我刚才见你吃糖丸了,只许吃半个。”

元禄乖乖地接过来:“谢谢如意姐。”

如意抬头看向车外。钱昭驾着马车,宁远舟和于十三骑着马跟随在马车两侧。明明队里多了个来历不明的人,却无人多问一句话。此刻正旁若无人地闲聊着,也并不避让她。

她心中不解:“为什么他们两个一点也没有怀疑我的来历?”

元禄吃着一口酥,理所当然道:“因为你是宁头儿带过来的啊,宁头儿让钱大哥给你看病,那就是把你当自己人。”

“你们就那么相信他?”

元禄一笑:“他叫大伙儿去死,我们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如意不解:“他真有那么好?”

说到宁远舟的好,元禄滔滔不绝,与有荣焉:“那当然,我们宁头儿出身江东世家宁氏,母亲又是诗书名门顾氏,在宫中都做过女傅的。我们宁头儿,论文才,能考进士;论武功,那更是一等一。胸有机杼,谋略无双,待兄弟仗义,对手下体贴。还是六道堂里头一个二十多岁就当上堂主的人。这样的人能不好?别说外头的名门贵女了,就是六道堂里,想嫁他的女道众,数也数不清……”

如意看着前方夕阳下宁远舟侧影,又看看手中一口酥。若真如元禄所说,那么,此刻她面前似乎有一个面容英俊,身姿挺拔,文武双全,并且尚未婚配的男人……

如意突然眼光一闪,脑中电光火石般划过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是吗?”

她抿唇一笑,迷茫消散,整个人霎时间便又生机勃勃起来。

于十三听到了如意的声音,靠马过来,殷勤调笑:“哟,表妹终于开口了,表妹的声音真好听。”

如意瞥他一眼,目光冷峻:“别那么叫我。”

于十三纠缠不休:“表妹怎么那么狠心——”

话音未落,如意忽然闪电般出手,她手中稻草刷得一抖,已经变成一条直线,直抵于十三的右胸下部,冷冷道:“你的罩门在巨阙穴。”

于十三神色骤变。几乎在同时,前方驾车的钱昭回身出手,如意飞身而起,避开他刺来的一剑,同时欺身而上,一根银针直刺钱昭面门,在他眼球前一粒米距离才停住,道:“你的在睛明穴。”

钱昭的眸子猛然收缩——兔起鹘落,惊鸿挂影,她的武功竟是自己生平未见!

如意却已收回了手,重新坐回了原位置。

元禄早在钱昭袭来时,就跳到了宁远舟的马上,和他共乘一骑。谁知狂风骤雨呼啸而起,转眼就已风平浪静。钱昭面无表情地继续驾车赶车,如意和先前一样坐在车上。一抬手,于十三就已把水袋递到了她的手上。

马车继续前行,几人面色平淡,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元禄咽了口唾沫,低声问宁远舟:“怎么突然就动起手来了?”

宁远舟眼皮一耷,见怪不怪道:“一头新狼加入狼群,就算是头狼带进来的,也得跟其他狼排排位置,免得以后乱了分寸。”

元禄恍然大悟,眼神晶亮:“哦。我懂了,那现在宁头儿是头狼,如意姐就是二狼啰。”

宁远舟忍着笑,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元禄又掰着指头数起来:“那钱大哥是老狼,我年纪小,就算小狼吧,十三哥呢?”

于十三还未回答,钱昭就面无表情地开口:“色狼。”

于十三气急道:“喂!平常这么说就算了,在美人面前你怎么能说实话呢!”拿鞭子便朝钱昭打去,百忙中还不忘对如意谄媚一笑,“我这么叫你行吧?”

钱昭依旧面无表情,一手执缰,一手还击。元禄笑得直不起腰,宁远舟也摇着头,忍俊不禁。

队伍打闹着前行。如意捧着半个一口酥,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手中的一口酥分外香甜。唇边不觉浮出一抹笑意。

于十三还在唠叨:“再说老宁怎么能是狼呢?他明明就是头心里有一百八十个弯的老狐狸,对吧,宁狐狸?”

钱昭转头冷漠地看他道:“你想说表妹也是狐狸精?”

于十三啪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元禄笑得更大声了。

赶到驿馆时,夜色已深。残月半悬在树梢,空中星子寂寥。街上夜灯零落,远远传来犬吠之声。越发凸显得驿馆里灯火清冷。

傍晚时信鸽便传来消息,说宁远舟有要事求见,故而杜长史、明女史和杨盈此刻都还没有睡。

杨盈略有些疲倦,然而瞥见一侧明女史严厉的目光,只能咽下哈欠,强撑起精神。听到宁远舟他们进院子的声音,眼神才随之一亮。正要起身出迎,宁远舟已带着如意走进门来。

杨盈一眼就看见了宁远舟身后的红衣女子——她生得白净美貌,夜色下也很是显眼。正好奇,便听宁远舟道:“这是任如意,我帮你请来的教习女傅,她对安国的情况了如指掌,见到安帝之前,由她来教导你。”

杨盈正要说什么,如意已从宁远舟身后走出,一身冰雪杀伐之气,一拂袖口,利落行礼:“见过礼王殿下。”

明明一身布衣,却仿佛能听见铁甲铿然之声。嗓音也是敲金击玉,字字掷地有声。

杨盈被她气势所慑,下意识地往宁远舟身后躲,小声道:“平、平身。”

明女史却是立刻明了此举含义,一脸震惊地看向宁远舟:“宁大人,你为何不和我们商议,就随意换人?”

宁远舟不答。

如意已抬头看向她,直言:“因为你无能,教不好她。”

杜长史不明就里:“这是怎么回事?”

明女使震怒:“大胆!我乃皇后娘娘亲派,当年曾随浔阳大长公主出使过安国……”

话音未落,如意突然提起明女史的衣襟,往窗外一扔。只听“扑通”一声,明女史被准准地摔入马车车厢中。

杜长史目瞪口呆地看着窗外,事情发生得太快,他一时甚至回不过神来。

杨盈眼神一亮,只觉眼前的如意是如此的强大与美丽!

如意懒得解释,直接吩咐了对明女史的安排:“送她回京城。”

窗外于十三立刻应声:“是。”

杜长史胡子都在发抖,瞪眼看向如意,不必开口便知是“成何体统”云云。如意不待他开口,先行截断:“你们没得选,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杜长史震惊地看向宁远舟,宁远舟回了个无奈的笑容。

杨盈看看杜长史,又看看如意,一瞬间,她彻底下定了决心,立刻高声道:“我……不,孤——孤要她做孤的教习!这是孤的命令!”

杜长史错愕地看向杨盈,却见杨盈神色激动,双目铮亮,所有胆怯、疲倦都被驱开,正兴奋地看着新来的教习女傅。

礼王有令,此事已再无转圜了。

杨盈的激动一直持续持续着,哪怕天性中的胆怯、自卑再度追过来,可当如意来给她上课时,她也还是眼神亮晶晶地追着如意,满含好奇和亲近。

见如意在书桌上写着什么,她便小心地凑过去:“你在写什么?”

“安国朝堂都有些什么大人物,呆会儿你要背的。”如意说着,手中却不停。

先前令她听得头大的东西,此刻她却毫不排斥,只了然点头,“啊。”反而把自己的水杯端给如意,“那你一边喝水,一边写。这种泉水,很好喝的,以前我在宫里都喝不着。”

如意头也不抬,边写边问:“你为什么不怕我?”

杨盈一怔。

如意等了一会儿,停下笔:“你之前那么胆小,说句话都结结巴巴的。可后来,为什么又突然要留下我了?”

杨盈低着头,没有回答。

如意抬眼看向她:“说。”

杨盈吓了一跳,对上如意的目光,磕磕绊绊地说道:“因、因为你一过来就能制住明女史。明女史她,很严厉……”

如意眉头微皱,问道:“她打过你?”

杨盈点头,又下意识摇头。

如意一把拉了她过来,卷起她的袖子翻看,果然在她上臂下方看到一大片紫色的出血点。

“用针扎见不得人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告诉宁远舟?”

杨盈眼圈一红,低声道:“我怕远舟哥哥为难,而且明女史也是为了提醒我用功听讲。”

如意看了她一会儿,推开窗子,道:“元禄。”

窗外元禄立刻冒头过来:“如意姐?”

“给送明女史回去的人传个信,回京之前,你们六道堂的附骨针,每天三针,一天也不许少。”

元禄一怔,马上点头道:“好。”

如意关窗回身,却见杨盈抽泣了起来。

如意皱眉,不解地问:“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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