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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有新的开始。”

“你觉得我可以?”祁望忽笑起,凉意自他唇角弥散。

她的话像兜头淋下的冰水,浇灭所有火焰,寒意侵进每寸骨头,锥心的疼。

“为什么不可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蛰伏东海十二年,为的不仅仅是报仇。哪怕你隐藏得再好,也改变不了你的野心。”曲梦枝扑上前,拽住他的手臂,“算我求你,放手吧,这条路太险,你带着她逍遥自在,天高海阔,岂非更痛快?”

他想成为东海霸主,想超越海神三爷,势必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当屠戮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善恶界限被抹去,他便不再是从前的祁望,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改变。

他会成为第二个三爷,成为他和她都深深憎恨的那个人。

“你要我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就为了一个女人?”祁望将她的手缓缓拉开,“我在东海筹谋隐忍十二年,你说得没错,什么都可以改变,只有我的野心不会变。”

他彻底醒来。

霍锦骁什么身份?云谷的侠义之士,六省盟主魏东辞的师妹,朝廷派往东海的帮手,她为天下而来,心往光明,与他从来都不是同路人。她执善刃,他握恶剑,殊途难同。

“为你自己!”曲梦枝哑着嗓子低吼。

“够了!”他挥开她,眼如刀剑。

与其来日受困,不若当断则断。

浮生欢喜从来不属于他,他踏血路而来,归途必也是地狱。

————

天才透出一丝朦胧薄光时,霍锦骁便从床上一骨碌爬起。

推开窗,屋外的天几乎无云,想来会是个好天气。

她不自觉笑开,胸口隐约雀跃,脸颊微烫。认真洗漱之后,她哼着小曲儿挑衣裳,不过看到自己寥寥无几的衣裳时,她又有些沮丧。

早知道应该多做几身漂亮衣裳。

挑无可挑,她拣了身颜色鲜亮的袄裙,上袄肩头的彩雀停梅刺绣很是灵动,她换好衣裳忍不住伸手抚过,不期然间却触及颈间红绳。

她的手一停,笑也淡了。

从颈间将红绳扯出,绳子上坠的玉佩落于掌心,带着她身体的热度。

水透的玉佩上“魏”字清晰可见,一笔一划都锋锐遒劲,她怔怔看了许久,一遍一遍抚过“魏”字,少年往事缓缓清晰,又渐渐模糊,最终沉入心底。

她轻轻垂下头,将玉从颈上脱下,用力握了片刻,收入随身小包里。

既然决定了,便清清楚楚的开始,莫叫过去再左右了他们的感情才好。

师兄,从此也只是师兄。

————

平南岛码头前的山坡上有块风动石,只要是去码头就必然能瞧见,霍锦骁就坐在石头前面等祁望。昨日约好辰时末在这里碰面,地点还是她自己挑的,祁望问她为何不一同出祁宅,她矫情了一番,说怕人瞧见,被祁望笑了半天。

脚边放着五层食盒,早上她出门时并没撞见祁望,便去大厨房里要了些吃食,想着两人在船上可以吃,也免得……万一两人别扭起来无话可说,还能吃点东西缓解尴尬。

食盒里装的都是凉菜与干果,甜的有蜜渍梅子、玫瑰甘枣、松仁小饼,咸的有下酒的酥炒花生、椒盐腰果、酱牛肉、凉拌蛰头、五香肚丝……

里边还藏了一小坛状元红。

跟要去听大戏一样,霍锦骁想着想着笑出声来。

日头一寸寸爬上天空,冬日的寒意被阳光晒跑,只有海风刮得长发凌乱飞舞。她的头被晒得滚烫,人便往阴影里躲,可石荫却越来越小,她不得不蜷起脚缩进去,可怜兮兮地坐在石头缝里。

等得困了,她倚在石头上眯起觉,恍惚做了个梦,头重重一垂,她又醒来。日头已升得老高,她也不知是何时辰,但应该已过辰时。

霍锦骁等得口干舌躁,便将食盒打开,把状元红取出,一掌拍去泥封。酒香四溢,她忍不住饮了口,馋早顿被勾起。有酒无菜不欢,她索性把食盒里的小菜一碟碟取出,慢慢饮起酒来。

碟子一盘盘空了,酒坛也渐渐浅了,天上日头升到最高,石下阴影遮了头便顾不到脚,她将酒坛倒置,里面再也不出一滴酒。

霍锦骁笑笑,将所有东西收进食盒,往回走去。

祁望失约了。

————

门窗紧闭的屋子里光线黯淡,一片凌乱。

伏在书案上的人忽然惊醒,拢紧眉头迷茫地看整个房间,像不认识这个住了好多年的房间。脑中一片空白,头疼欲裂,祁望狠狠按上自己的太阳穴,打算站起,脚一动,却踢到椅边堆了满地的空酒坛子。

他想起他喝了整夜的酒,仿佛要将这十二年所缺的酒一次性都补上。胸口空空如也,什么都找不回来,像童年住的舟室,家徒四壁,只有风从缝隙间灌入,吹到人颤抖。

这样的放纵,十二年只这一回,因为霍锦骁。

烈酒似她眉眼,既能醉人,又能让人痛苦。

“砰——”

他重重推开房门,阳光灼灼而来,刺得他眼涩。祁望将眼一闭,旋即睁开。

瞧这天色,已过正午,他晚了一个多时辰。

————

饭点已过,大厨房里人不多,温柔抱着酥酥站在饭堂里哄着,两个仆妇一边麻溜地收拾桌面,一边与她小声聊天。这几天宋大娘没空,温柔便来大厨房帮忙照看。

正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外头忽进来个人。

“祁爷?你怎么来了?”温柔见着来人很是诧异。

祁望揉着眉头,脸色极差,声音像撒了碎石般沙哑:“小景可在这?”

醒时已晚,他料想霍锦骁不会再等,便出来寻她,一路从她住的院里寻到这儿。

“小景?她一大早就到我这来拿了许多点心,说是与你……”温柔想起早上霍锦骁来时满面春光的模样与她说的话,忽惊道,“你们不是相约出海,怎么祁爷反倒问起我们?你没赴约?”

“有事耽搁了。”他随口回答。

温柔吸吸鼻子,收起笑道:“我看祁爷是喝酒误事了吧?不是我这做弟妹的说你,小景一个姑娘家,你们平日里喜欢把她当成男人,要她做这个做那个也就罢,可今日她约了你,连我都瞧得出她欢喜,你怎好爽约?”

祁望头正剧疼,又急着找人,语气并不好:“我和她的事,与旁人无关。”

温柔见状不禁替霍锦骁不值,便也冷道:“祁爷的事我们自然不敢管,我只是替小景难过。好好的一个姑娘,人品容貌样样出挑,整个东海寻不着第二个,祁爷也不知道心疼,万一叫人寒了心,祁爷可别后悔。”

“够了!”祁望心烦意乱,失了冷静,“砰”一声拍上桌面。

酥酥“哇”地哭起,温柔也吓了一跳。

自入平南以来,她就没见过如此暴躁的祁望。

“我和小景不是你们想得那样,我与她……没有男女私情!”祁望以拳按桌,克制着脾气冷道。

“你说什么?”温柔拍着酥酥的背,闻言与其他人皆愕然不已。

整个东海都知道霍锦骁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如今他却反口?

“我说我和小景没有关系。在漆琉岛时沙家要将沙慕青塞给我,小景为了帮我这才担去我未婚妻子的名头,我与她不过是在掩人耳目罢了。”

决定已下,便索性说个明白,祁望不再犹豫,也没有顾忌。比起三爷的怀疑,与霍锦骁之间的感情更让他恐惧。

“祁爷,我们不是瞎子……你若是怨我胡言乱语,责我便是,为何要与她撇清干系?她自入平南便住在你宅中,你这样说,让她如何自处?让她如何面对众人?”温柔眼眶猛然间红了,只当祁望因恼她多嘴而牵怒霍锦骁。

“她很快就不住我那里了。”祁望复又按上额头,女人喋喋不休的声音让头更疼了。

“可你们明明相处得很好,大伙看得出来,她是好姑娘,你不能……”

祁望更烦了,便道:“听清楚,我和她没有关系,也不会在一起,过去,现在,将来,都不会!”

“祁爷!别再说了!”

惊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断他的声音。

众人望去,曲梦枝与梁俊毅正站在屋外,见到祁望也看来,曲梦枝便往旁边退开。

祁望瞳眸骤缩。

霍锦骁拎着食盒安静站着。

那些话,一字不差,尽数入耳。

可怕的沉默让呼吸都显得多余,没有一人开口。祁望只觉空气宛如冻结,吸入腔中便化冰刃,割得心肺皆疼。

“温柔姐,我来还食盒的。”霍锦骁踏进厅里,将食盒放到温柔身边的桌上,笑着拍拍酥酥的背,安抚小家伙的哭泣。

片刻后,她转身:“祁爷,借一步说话。”

声音淡得如同朝雾。

————

二人并肩在祁宅外石路上走着,谁也没开口。石路是向下的斜坡,每隔一段就是台阶,两边俱是高墙,这路便似没有尽头般。

霍锦骁垂眸踢着地上石子,侧颜有些苍白,满身落寞,只叫祁望心中钝疼,他倏尔伸手拉住她,低沉道:“抱歉。”

要说什么,他却也不知。

她仍不说话,也不看他,目光只落于他手上。

“昨日喝了酒,同你说了些不恰当的话,你忘了吧。”祁望又道。

美酒与她同样醉人,让他失却分寸,忘记挣扎,不顾一切地想要拥有,却在清醒之时发现自己手已握起双刃剑,伤己伤她。

“忘了?”霍锦骁抬头,忽笑起,“你做出决定,不再犹豫了?”

透亮的眼眸微红,是她少有的悲伤。

祁望避开她的目光,沙哑声音有些颤意:“抱歉,功业未成,我还不想分心他事。”

“只是因为这个?”她便抚上他的手,轻轻一握。

祁望点头:“嗯。”

霍锦骁收回手,静道:“知道了。”

“对不起……”他却又反手握住。

“不要道歉。你我从未开始,也无谓结束,你没对不起我,我们互不相欠。”霍锦骁长叹一声,抽回手,浅淡的声音不再,话语掷地有声,“从今天起,你仍是祁爷,我还是小景,你我之间不会再有任何改变,祁爷毋需担心!”

也罢,来时无牵,去时无挂,这段并行之路只化萍水情意,佐酒温梦,醒来无痕。

互不相欠……

明明已下决断,却在闻及此言时,心如沉铅坠地,祁望怔然嚼着这话,久难回神。

霍锦骁已转身远去。

————

眠星宿月,酌酒酣歌,欢喜淡了,心也静了。没了男女之情,也还有生死相交之意,他始终是这茫茫东海之上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一个人,亦师亦友亦兄,纵无法相守,她仍是敬他重他。

情起之时折芽,总好过心口剜肉。

在外头消散了一天一夜,霍锦骁才在第二日傍晚回到祁宅。

一进宅她就进屋关门,上上下下收拾起来。天未沉下,她就将东西收拾妥当,打开屋门出来。

“你这是做什么?”

院子里响起清冷声音,祁望站在月洞门下问她。

霍锦骁望去,他神色已清,只是脸色仍不好,苍白虚浮,约是宿醉之后又没睡好。

“祁爷。”她打了声招呼,从屋里拖出口箱子,箱子上叠了几个包袱,“我收拾东西打算搬出去。”

“这火急火燎的你要搬哪里去?昨天我说的只是醉话,你别放在心上,这里你想住多久都可以。”祁望两步上前,按住她的手。昨夜他彻夜未眠,每隔一会便到她院中看她回没回来,一直到现在,如今她倒是回来了,却是回来收拾细软搬走。

“我想过了,你和温柔姐昨天说的都有道理。我这人没规矩惯了,当初女扮男装住进来,也没顾忌太多,老把自己当男人,可别人瞧着却不是那么回事,再住着,对你对我都不好。”霍锦骁拍拍他的手,笑道。

“那也不急于一时。”祁望不肯松手。

“温柔姐刚好有处两进的宅子空着,我已经赁下,早上将主屋收拾妥当,可以住人了,你就放心吧。”霍锦骁眨眨眼,仍透着从前的机灵劲。

“她那宅子我知道,又小又潮,住着不舒服。”祁望还要劝她。

“横竖往后我要回燕蛟,也不常在平南,租大的倒浪费。”霍锦骁见他还是拦着,只得把他的手拉开,“祁爷,你真不必心存愧疚,我很好。”

祁望默然望她。

她很好,可他不好。

“我帮你搬过去。”相峙片刻,祁望发现自己劝不动她,便开口道。

“也成,那就烦劳祁爷替我搬到门口,我雇了驴车在外头。”霍锦骁欣然点头,将木箱上的两个包袱都挎到肩头,留下木箱给他。

来东海两年,她的东西仍旧少得可怜。

祁望将木箱搬到门口,果见门外停了辆驴车,她与他一道将箱子扛到车上后便利落地跳上车,冲他挥手。

“我陪你过去……”他拉住缰绳道。

“不用了,天色不早,我这也没多少东西,祁爷还是早些歇息吧。那里离祁宅不远,祁爷若有事吩咐只管遣人来寻我。”她说着又是一笑,“若是祁爷想我了,也只管叫我过来,我陪你唠嗑!”

“……”祁望怎样都笑不出。

她轻轻拍着他的手:“祁爷,回去吧,我走了。”

祁望那手慢慢地松开,她抖抖缰绳,轻斥一声,驴子懒洋洋迈开腿,车辘轳便嘎吱嘎吱地碾过石板路。

夕光残阳,照出前路寂寥,回首处不过清风吹宅,无人再笑。

作者有话要说: T.T

☆、重逢东辞

清晨下过场小雨, 将岛上的路淋得微潮, 越发显得春寒料峭。雨很快便停,路上行人阖上油纸伞甩甩, 拢紧衣襟匆匆走过,这早春可比冬天还要冷上几分。小胡同尽头空置的两进宅子不知哪天起就了人声,大门敞开, 每天都有人进进出出。春联贴上、灯笼挂起, 天井里的杂草拔得一干二净,墙面粉饰干净,残旧的宅子焕然一新。

夜里透出烛火, 窗上印出的纤细身影,倒似哪家小媳妇在烛下缝衣。

霍锦骁对她的新宅报以极大的期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关键是她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今天养花,明天拔了种草,谁都管不着, 倒比寄住祁宅更自在。

如此看来,搬出祁宅可算是件好事。

新宅进门后是隔墙与屏门, 往里便是小四合院,正房与左右厢房围着天井, 小虽小,不过一个人住却是绰绰有余。这几日霍锦骁将宅子里里外外收拾个遍,花布帘子挂上、锦绣团花被铺起, 新桌椅抬进门……空宅便鲜活了。

霍锦骁挑了个黄道吉日请乔迁酒,将这几日过来帮忙的林良、华威、樱樱、温柔等人请来吃席玩耍。小小的宅院里便挤满了人,全无早春寒意。灶间生火煮水泡茶,花生瓜子各色干果摆上,霍锦骁跑前跑后给来客添茶倒水,不亦乐乎,整个宅子热闹非常。

到了傍晚,天井里的八仙桌摆出,林良、华威、宋兵要摸马吊三缺一,就将霍锦骁拉上桌凑数。灶上的事霍锦骁不通,便交给樱樱和温柔料理,她放手一赌。

祁望到宅外时,里头战局正酣,摸牌吃碰的声音隔两道墙都听得到。搬离祁宅之后,她告了几天假去修整宅子,他应允了,故两人多日未见,今日来此倒是他临时起意,拎着两坛酒来看她。

大门与二门都敞着,门上贴着门神,进去后两边都是新栽的九重葛,喧闹笑声越发清晰,祁望走到二门前,哪还有不明白的?大门外是还未扫走的爆竹纸屑,宅中请了这么多人,她在请乔迁酒,不过没叫他罢了。

“胡了!”霍锦骁正自摸和了把大的,冲旁边坐的三个人大笑,“自摸清一色对对胡!哈哈,给钱。”

“……”林良“噗”地把才饮的茶给喷了。

“一下午你胡几把了?我的老婆本……”宋兵不可置信地瞪着她桌前推倒的牌。

“承惠。”霍锦骁向三人摊手。

华威背朝二门坐着,当即嚎起:“一家吃三家,小景,哥哥错了。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我不该拉你上桌!”

打了一下午,他们三就胡过几把屁胡,简直欲哭无泪。

华威的声音刚落,坐他对家的林良忽然站起道:“祁爷!”

霍锦骁三人跟着转头,果见祁望面无表情站在二门外,华威脸刷地白了,本能结巴道:“祁……祁爷。”

他刚刚说了什么来着?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哪壶不开的哪壶……

“祁爷,你怎么来了?”霍锦骁反应最快,立刻扬起笑脸迎过去。

祁望见她一身月白小袄,头发松松绾着,十分家常,眉梢还带着赢钱的得意,与从前毫无差别,似乎只有他在介怀前几日的事。

“乔迁酒?”他便问道。

“算是吧,搬新宅总要热闹下,再加上大良哥他们帮我不少,就请来玩玩。”霍锦骁麻溜端茶给他。

“怎不请我?”祁望把手里拎的酒递给她,“送你的,就算贺你乔迁吧。”

“谢谢祁爷。”霍锦骁接过酒,忙迎他到屋里坐,一边在背后朝三人打手势,让他们坐下,“祁爷喜静,我这不是怕人多吵到你,所以就没喊。”

“是我不请自来。”祁望进屋坐下,打量起四周。

霍锦骁连道:“哪里,祁爷能来可是蓬毕生辉的事。”

语气一如即往的恭维,只不过上了茶、端完果子后,她便干坐在他身边,也不知要说什么。两人沉默坐了会,祁望见她总拿目光往天井里瞟,显然心思不在屋里,便道:“你不用招呼我,我坐会就走,你出去陪他们吧。”

霍锦骁看看他,又看看天井,还惦记着自己的牌,也不和他客气:“那我出去了,茶水果子,祁爷自便。”

祁望点点头,她竟真就出去了。

屋外又喧天闹地起来,祁望独自在屋里坐着,便觉这屋子和他那祁宅无甚差别,冷冷清清,没有霍锦骁陪着,外头的热闹与他格格不入,坐得越久越不自在。一盏茶没等凉,他便起身告辞。

“就走了?留这用饭吧?晚上炎哥和卫所的兄弟也会过来。”霍锦骁抓了把好牌,只等东风来把大的,听到祁望告辞不由分神劝他。

“我还有事,不留了,你们玩吧,别送我了。”祁望往屋外走去。

霍锦骁“哦”了声,和其他人一起道:“祁爷慢走。”

祁望快步离去,不作停留。

————

一眨眼功夫就出年关,平南岛的船务便又紧迫起来。

祁望单独带船出了趟海,霍锦骁也不知他去的哪里,二月前他赶回平南,与霍锦骁一起筹备去石潭港的事。三港不允许私船随意停泊,霍锦骁只能借祁望的名将货运去转手。

梁俊毅的病已大好,他与曲梦枝此番便也跟回石潭港。

筹备了约有五日,平南的船队再次踏上航线。

出航那日,霍锦骁站在船头远眺。

来时她坐的就是玄鹰号,这趟去石潭仍坐玄鹰号,犹记初登玄鹰号时她曾惊叹过玄鹰之大,东海漂泊两年,这玄鹰号在她眼中早已没了当年神秘,只是她不免想起自己初入东海时的情形。

岁月如梭,不知不觉,竟已两年。

————

石潭港,王孙巷。

夜刚沉,灯才亮,油灯火苗不太稳,摇摇晃晃的闪得人眼花,照得桌上那两碗面的辣油颜色发黑。

满屋都是夹着辣子味的羊肉香,羊肉的腥膻被辣子盖过,闻起来倒诱人。有人坐在桌前有滋有味吃着面,直吃得满头是汗。他生得白皙,脸被面汤一辣,就红得特别明显。他一边吃,一边呼气,显是被辣得不轻,可即便这样,他还是吃得起劲。

桌子那头还有碗面,面上铺着荷包蛋,碗沿搁着筷,静静放着,似在等人。

屋外忽然晃过道人影,他吃面的动作一慢,开口道:“进来吧,佟叔。”

门“吱嘎”打开,花白头发的佟岳生闪身而入,将门复又关紧。一进门,他便嗅到屋里浓郁的羊肉与辣子香,猛地蹙眉。

“胡同口新开了间北疆面馆,我瞧着和我们当初在北疆吃的面差不多,所以叫人买了两碗回来。你没吃饭吧,坐下吃。”魏东辞抬起头,烛火印出他模糊笑脸。

毫无意外,他看到佟岳生极其嫌恶的表情。

“不吃!”佟岳生坐到桌前,将面推开,粗声道。

魏东辞笑出声来,伸手将那碗面端到自己面前:“你要不吃,那我就吃了。”

“公子,你被关在北疆的时候每天吃这个,现在还吃得下?”佟岳生无法理解眼前人的想法。

“日日吃,夜夜吃,当然吃不下。不过离了北疆,别处吃不着这面,久了又怀念,那里的羊肉当真美味。”魏东辞夹起片羊肉送入口中,“可惜,这里不是北疆,羊肉味道不如那儿。”

“公子,别说了。”佟岳生不想再听人提起“北疆”这二字,他被月尊教制成药人,在那儿做了十几年的行尸走肉,如今想来都觉得可怕,也只有魏东辞这样的怪人,才不将这些当成一回事。

世人都道魏东辞大破北疆魔教月尊,救出他与邵安星,引为武林传说,却无人知晓,三年多之前魏东辞曾被关在月尊教长达半年之久,而他与邵安星,就是看守魏东辞的药人。

他们都憎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那就说别的吧,要你查的事如何了?”魏东辞就止打住,转了话题。

“我按公子所言寻遍石潭所有的医馆药铺,果然都没找到你说的这味草药,我打听过,这味草药三个月前就已经断了来源,恐怕下手之人早有安排。”佟岳生便正色道。

“我也料到了。下毒之人为了挑起三港武林纷争,哪那么容易让我们找出解药。”魏东辞闻言并无惊色,仍淡道。

就在上个月,清远山庄的少主本有意求娶程家大小姐程雪君,不料却被刁蛮的程雪君戏弄羞辱了一番,那清远山庄少主当夜便带人闹上程家,却被人打废武功,如此一来两边结下仇怨,清远山庄庄主自不甘心,在庄中集结好手欲要报仇,不出两天竟传出程家上下百口被人下毒之事,下毒之人竟是清远山庄的一名弟子,两家彻底撕破。

他虽觉其中有诈,可下毒弟子被抓之后便已服毒自尽,程家群情激动哪会细想,已广下英雄帖邀人前往寻仇。

这两家是三港最有名望的武林世家,若然起了纷争,便引发三港武林纷争,他费了两年时间将三港武林势力收服肃整,哪容得其中再起变故,再加上军器监的武器已经基本造好,其中有十门火炮马上要运往三港,此事迫在眉睫,不容有失,本要借助三港武林之力,不想事到临头却出了这样的岔子,他只得从中斡旋,以解毒为名拖住这场厮斗。

如今当务之急就是先救人,命保住了,程家才能冷静听他分析。

解毒是他的老本行,程家中的毒本不难解,只是尚缺一味药引勾鱼草,他寻遍三港都买不到。

“那可如何是好?公子向程家允诺半月之内解毒,这已经过去五日,时间不多。若是此毒解不了,不止三港要起纷争,公子的名声也要受损。”佟岳生道。

“虚名倒是无妨,这百来条性命才最关键。”魏东辞喝了两口面汤,又道,“勾鱼草生在光照充足的潮湿盐土里,这恰是东海诸多岛屿的环境特点,所以我大安朝的勾鱼草皆由三港供应,这里断了三个月,其它地方也不会有。这人可以控制勾鱼草的来源,在东海必然有一定地位。”魏东辞又道。

“东海有地位的人?莫非是……”

“不好说。”魏东辞摇摇头,继续说,“既然买不到,我们只能另寻它途,直接向东海来的商船采买,或是向殿下借船出海亲自去寻,不过后者太费时间。佟叔可知近期有什么商船要靠港的?”

“听说平南的船队远航一年,带回不少宝贝,这两天会靠港。”佟岳生回答他。

“那劳烦佟叔这几天盯着港口,若是平南船队靠港就来通知我,我亲自去见平南祁望。”

魏东辞记起一年半之前在金蟒岛所遇之事,不期然间,闯入记忆的却是张陌生的脸庞。

————

二月中旬,恰逢倒春寒过去,石潭港回暖,数日未出的太阳终于破云而现,天色一片晴好。

石潭的海港与全州城差不多,大大小小的码头整齐排开,码头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海水的盐腥味被阳光催发得浓烈,似乎只用鼻子就能尝到风里的咸腥。

海面上远远驶来数艘船,船帆迎风而展,十分壮观,领航船只的桅杆上飘着绣了鹰图的旗帜,船头立着鹰隼像,双翼往后贴着船舷张开,形若翱翔,赫然便是平南岛的玄鹰号。

玄鹰号一年多没到石潭港,此番回来吸引了不少目光,常在码头上讨生活的人听说平南远航西行一年,想来带回不少好东西,便都往这里涌来,想瞧个热闹,又有不少平南的老主顾也接到消息早早带着商号里的伙计候在这里,要占个先机,毕竟大安海禁未全解,舶来品少得可怜,不论到哪里都是稀罕物件。

一时间此处码头聚满了人。

魏东辞与佟岳生站在人群最外围,身后跟着的程家大小姐程雪君扶着丫环的手踮脚眺望,一边用手掩紧了鼻口,她讨厌海港的咸味。

“玄鹰号上真有勾鱼草吗?”她看了半晌问道。

程雪君运气好,程家被下毒之时她正好在外,逃过一劫,便自告奋勇揽下找解药的事,跟着魏东辞一道寻药。

“不知道。”魏东辞淡道,目光只望着海面。

程雪君讨个没趣,哼了声将头转开。

高帆落下,白浪翻滚,水声“哗哗”作响,那船渐渐靠岸。

日光耀眼,魏东辞抬望的眼被灼得发花,只得低头。

“靠岸了!”船上水手一声高喝。

魏东辞便又抬起头,站在岸上仰望而去。

“两年,终于回来了!”娇脆的笑声跟着响起,有道人影从半空中落下,站到了船头,迎风而立。

阳光间出现的人,像个幻觉。

魏东辞浮起一瞬茫然,随之忽如木石,冷静被打破,他骤然间睁大眼,不顾阳光灼刺眼眸,只是失神望着船上的人。

船头站的是个姑娘,生得着实漂亮,只是一身打扮却不伦不类,既非中原的打扮,也不是边域异族的装束,她穿了条腰肢紧窄,裙身膨松的华丽裙子,鸦发编作长辫垂在一侧胸前,鬓角簪了朵大红的扶桑花,明艳非凡。

“嘘——”

霍锦骁将小指弯曲置于唇间,嘹亮的哨音破空,天际随之传来鸟鸣。

一只通体雪白的猎隼俯冲而下,稳稳落在了她高举于空的手背上。

她收回手,摸摸猎隼的头,笑得像此刻天际骄阳。

魏东辞目光凝固,天地再无第二人,第二色,第二个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这个故事~小伙伴的评论都比我写得好~~我!爱!你!们!

为了爱,为了姗姗来迟的东辞,本章更新后24小时内的评论全送红包,以表感激,啊啊啊啊!

☆、我和你

霍锦骁站在船头做了个深呼吸, 码头的海腥味带来熟稔的感觉, 岸上聚集了不少人,黑压压的头顶着太阳都朝海面上张望。

她情不自禁笑了。

“笑什么?”快靠港了, 祁望也出舱走到船头。

“笑自己。”霍锦骁从地上的陶瓮里捉出一尾小鱼往远空高高抛去。

肩头传来扑棱声,雪白猎隼展翅跃冲入天,如流星般追着小鱼而去。

“为何?”祁望不解。

“两年前, 我和他们一样站在码头上看你, 两年后,你和你一起站在船上,时间过得挺快。”霍锦骁指着码头上的人道。

祁望想起两年前女扮男装面貌普通的少年, 已很难再与眼前明媚鲜活的少女联系在一起了。

猎隼在鱼入海之前俯冲而下,利爪如钩抓住小鱼飞回船上,将鱼扔在霍锦骁身边,落到船舷上, 倨傲地盯着霍锦骁,不肯吃鱼。霍锦骁“扑哧”笑了,从地上另一陶瓮中拈出块肉丢给它。

“吃吧, 挑三拣四的小东西。”

这一笑,便笑出深深酒窝。

“小景, 来过石潭吗?”他问她。

“没有。”霍锦骁看猎隼撕肉看得津津有味,头也不抬就回。

“石潭港的六笙馆评书弹唱戏法是一绝, 今晚想去吗?”祁望问她。

“我听过六笙馆的名头,还没机会去呢。”霍锦骁眼一亮,刚要点头, 忽又拒绝,“不成,今晚大良哥他们约了我去北街的庙会,改天吧。”

祁望点点头。她的目光坦荡,对他仍与从前一样,只是没了以往偶尔会出现的迷惑与柔情。这样的坦荡,也叫无情。

“那就后日吧。”他又道。

船靠近码头,岸上的人渐渐清晰,霍锦骁的目光扫过人群,漫不经心道:“行,叫上大良和华威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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