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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姑娘若有要事便先走吧,夫人那里小人会与她说明的,姑娘不必挂心。这天黑露重,姑娘也该早些回了。”梁绪看出她的为难,主动打了圆场。

霍锦骁想了想,便道:“既然如此,就烦劳梁管事转告夫人一声,就说小景先行一步,今夜之事小景失礼了,叫夫人操心,改日再登门致谢。”

二人又客气两句,霍锦骁便跟着巫少弥匆匆走了。

梁府的灯火渐渐便远了。

☆、大案

巫少弥见她无碍便宽心, 也不问她在梁家到底做了什么。霍锦骁心里藏事, 双眸怔怔盯着某处不动,一路两人无话, 只有马蹄嘚嘚儿的声音压过石板。回到玄鹰号的舱房里,她囫囵洗漱后便倒上床,翻来覆去却难入眠。

虽未寻到确实证据, 但梁家确有古怪。一个普通盐商, 即便有些门道,又怎养得了这样的江湖好手,还能在家中暗凿密室, 又赶得这么巧,在近期将密室的文书全部搬空?这梁同康即便不是三爷,也必与三爷有莫大联系,远非他们最初所设想的二人之间不过利益往来。

梁同康是个突破口, 从他身上顺藤摸瓜也许能找出三爷身份,可这藤到这儿便断了。

霍锦骁一时之间找不到别的办法,又记挂着运送红夷炮的事, 也不知两江那头出的事和这事有没关系,魏东辞的计策是否奏效……心头思绪纷杂, 理不出个头,每样想过一遍, 天就已现出些微浅光。

外头传来些轻响,她索性起身,穿衣出舱。天色尚早, 码头还笼在黯淡的灰夜里,天际光芒只薄薄一线压着海,码头上已经有人来来往往,玄鹰号旁边停的另一艘船甲板也站着不少人。巫少弥站在桅杆之下盯着船员检查船上各处,目冷神敛,衣裳被晨风吹得贴着身骨往一侧飞,那身形瘦削却笔挺,像裹着布的无鞘剑。

一转头,他瞧见霍锦骁,眉色散开,朝身旁的人吩咐几声,便匆匆翻身下船,跑到玄鹰号来。

“师父,怎不多睡会?”巫少弥看看天色,问她。

“睡不着。”霍锦骁坐到船舷上,她本想早些起来替他打点出船的事,不想他却比她还早起来,“都准备好了?”

“好了。”巫少弥笑开,“师父别操心,这点小事我能办好。”

霍锦骁抬头瞧他瞳眸,清澈里有些执拗的小心翼翼,看起来还像个努力的孩子,用心做功课,想求先生的赞许,不知不觉间就长大了。

时间最是炼人。

“我不操心船上的事。”她摇头,也随之笑起,“这趟来回也要个五六日时间,也不知那边情势如何,你自己小心些,别莽撞,多听高爷的意见。他在三港行商多年,熟悉这一带情况,多请教他总不会有错。早去早回,我在这儿等你。”

“我晓得。”巫少弥站她面前总有种自己还是孩子的错觉,他搓搓手,又道,“师父你坐会,我去给你买早点,想吃什么?”

“码头口第二家粥铺,我要清粥和炸鱼卷,你再给船上的兄弟带些别的。”她拍拍他的头,受了他的好意。

巫少弥应声而去。

不多时他便拎来两份粥,一袋鱼卷。霍锦骁挑眉:“就这点?”

他回身指指码头:“哪能啊?这是师父的,兄弟们的早点我叫老板送过来了。”

他把整间粥铺的早点都给买来了。

霍锦骁莞尔。

————

吃过早点,码头更加忙碌,霍锦骁也不得空闲,带着柳暮言点好货物,等高老板带人前来又是一通寒暄,直至巳时中日正当空,船方出海。隔着港口长长的码头,霍锦骁挥手送别巫少弥。

长空阔海,少年渐远,化作天边一叶舟影。

巫少弥一走,霍锦骁便得闲,坐在港口的茶寮里小憩,喝着新煮的凉茶,摇着大葵扇,隔着陈旧的竹帘看码头上的人来人往,慢慢眯下眼眸。天越发热了,躲在阴凉处被风一吹,别提多惬意。

竹帘被人轻轻一挑,有人闪入茶寮里,她也不睁眼,听那脚步声有些像林良,便懒懒道:“大良哥?”

“是我。景姑娘。”那人在她身边的条凳坐下。

霍锦骁立刻睁眼坐起:“二公子,你怎么来了。”

身边坐的是梁俊毅。

他今日穿了身浅淡的衣袍,脸颊有些红,显得紧张,手在膝头握了又松,语气倒还平静:“我来寻你。”

霍锦骁只当他要问昨夜夜探梁同康书房之事,心里已斟酌过几重说法,闻言道:“二公子有何事?可是要问昨夜之事?”

岂料梁俊毅却摇了头,双手紧紧一握:“景姑娘,我……近日父亲在替我相看亲事,可他挑的,我不要,我心里……”

他说着一顿,看了看她的神色,又道:“我心里已经有钟意的姑娘,只是不知她的想法。”

这些话,本是他昨夜想对她说的。她这样的姑娘,寻求的是天高海阔,不拘礼法,若是找媒婆上门未免落俗,有些话,需要他亲自对她说。

霍锦骁闻言立刻会意,不免添上几许尴尬,倒情愿他来质问自己夜探梁家之事。

生平最不怕的就是硬碰硬,最怕的就是这种非说不可的拒绝。

“二公子出身好,门第高,这姑娘定是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和我们这些江湖人可不一样。”她少不得硬了头皮接话。

“小景,不是大家闺秀,我家里也没有门户之见,我就喜欢江湖儿女的爽快性情。”他只差没直言心事。

霍锦骁端起茶食不知味地饮了口:“江湖儿女习惯漂泊,怕不适合二公子。”

“不会的,她若想漂泊,我就陪她,若想停下,我可以为她筑巢,只要她愿意。说起来,倒是我配不上她,我虽出身富贵,却是庶出,日后若想有些成就少不得自己打拼,还要她陪我吃苦,她会不会嫌弃我?”既然说开了,他就没了顾忌,反倒紧紧盯着她,目光兴奋而期待。

霍锦骁不好接,想了半晌才道:“二公子别妄自菲薄,嫡庶之分不过世人眼中桎梏,你很好,她不会嫌弃你,只是人各有缘法,江湖儿女有江湖儿女的归宿,富贵锦绣有富贵锦绣的去处。她既然是直爽性子,若是与公子有意,必不会迂回,若是无意,公子多问也无用。”

虽未明言,却已回答了他。

梁俊毅目光垂落,眉间浮现痛色,只淡道:“小景,你还喜欢祁爷?”

这话已问得直白。

“没,我和祁爷只是师友之情,不过我确已心有所属,只是尘埃未定,我……”说着,她低下头,脸有些红。

他问得直接,她回答得明白,再说下去未免又过了头。

梁俊毅点点头,不再追问:“其实早上出门时,夫人已经与我说了,只是我不死心,想亲自问问你。”

他站起,扯出些许笑,眉头却展不平,这强颜欢笑落在霍锦骁眼中,总叫她心里过不去,可男女之情若是无意,她要不说明白,难免叫他耽搁更多,倒不如痛快一刀来得干脆。

“二公子,对不住……”她跟着站起,低语。

他很好,温柔和煦如三月阳光,可终究不是她心里那缕光,纵然再明亮,也是要被辜负的。

“你道什么歉?与你又无干。好了,我出来许久,也该回去,告辞。”梁俊毅冲她一抱拳,也不待回话便转身掀帘离去。

霍锦骁跟着他走到帘外,他的步伐起初缓慢,渐渐加快,在港口的阳光里落下细长的影子。她盯着那道影子发起怔,连人什么时候消失在港口也不知道。

————

石潭港的日子平静,大事结束,平南和燕蛟的人难得清闲,每日都躲在码头茶寮里头吃酒赌钱。霍锦骁却掰着指头数日子,她心里可不太平。进了四月,天一日热过一日,闹得人心更烦躁,太子那里没有任何消息传来,魏东辞像投进海里的石头,没有动静。

她又去了趟梁家,为上次的事专程给曲梦枝致歉,曲梦枝却有些心不在焉,不像从前那般爽利,言语间倒是几次问起祁望。

可祁望也未回来,曲梦枝极为失望,更加恍惚。

霍锦骁见她脸色不好,眼底有些黑青,只当她身体不好,略劝了几句就离开梁家,梁俊毅她也没见着。

隐隐约约的,总透着不寻常的味道,可所有人都离开石潭,她更走不了,只能在这守着。

心像热锅上的蚂蚁。

四月上旬末,医馆那里终于来了消息,说是梁同康回了石潭,旧病复发,曲梦枝遣人来找魏东辞前去诊病,可魏东辞不在医馆,叫人跑了个空。

霍锦骁得了消息还没想出所以然来,便又接到巫少弥托人带回的信。

那信走的是陆路,快马加急。他们的船到全州城果然被扣了,不过幸而有高家上下疏通,所以没有大碍,她收到信时船应该在回来的路上,除此之外,她要他打探的事也有了眉目。

两江那边果然发生大事,朝廷运往两江的货出了差子,船在海上被人袭击劫掠,所以全州城到两江的沿海才被水师管控,所有船只一律不得放行。

意料中的事却叫她心头越发沉重,如坠沉铅。

————

天已热,蝉虫声渐起,可梁家德禧院的屋子却门窗紧闭。梁同康半倚在床头,盖着夹棉的秋被,额上出了层汗,唇色却是灰白的,曲梦枝攥着他的手,他手掌宽大厚实,向来暖和,冬天里常捂她的手,可如今一犯病,他的手就凉得像冰,见不得一点风,这么热的天还一阵阵发冷。

“别担心,我好些了。”梁同康见她目光恍惚地坐在床边,不由松开眉头道。

这两天他犯病,她陪在床边彻夜守着,一刻不离,他疼迷糊了恨不得把指甲掐进石头里,竟把她的手攥得青黑一片,她也不作声。

听到他的声音,她倒像大梦初醒,道:“老爷不遵魏神医的医嘱,将祛痛散都吃了,我能放心吗?”

话里有些怨责,引得他一笑,又是宠溺万分。

“梦枝,打开那箱子,将里边的墨玉盒子取来。”他指着自己随带回来的箱子道。

曲梦枝依言将墨玉盒子递到他面前,他不接,只命她自己打开,她便疑惑地开了盒子,里头装着一撂纸,她逐张翻过,都是些田契房契与铺面,不是梁家的名字,写着她“曲梦枝”的名,地点也不在三港,都在江南。

那可是富庶之地,这厚厚一撂纸,价抵万金。

“你收好了,万一日后有什么意外,这些就是你傍身的东西。你要不喜欢呆在这儿,不想跟着俊毅,就去江南,那儿太平。我会叫梁绪一家跟着你,替你打点。”梁同康缓缓说着。祛痛散的药效上来,他舒服了些许。

曲梦枝捏着纸的手微微颤抖,低垂的眉眼上睫毛也打着颤,似哭非哭,唇抿了又开,竟吐不出半句话来,只将那纸攥得发皱。

“怎么了?一句话不说?”梁同康撑起身边,挑起她的下巴望她。

盈润的眼眸里汪着水,透出悲意只是心底矛盾冰山的一角,更多的东西埋在海面之下,只隐约浮起层影子,叫人看不真切。他不知怎地被她望得心里刺疼,便伸手抱过她,只道:“别哭,我没事。”

曲梦枝便将头歪在他肩头,许久方平静下来。

“俊毅和那小景的事,如何了?”他抱着她靠到床头,又问起家事。

“这两人没有缘分,我已经在另挑人家了,只是这坎俊毅恐怕不好过。”她淡道,指尖抚过玉盒上的纹路,摸出个“梁”字来。

“既然如此,就算了,那丫头也不是俊毅能降得住的。儿女情事,过个几日他也就淡了,无需多管。”梁同康不以为意。

“老爷,你对我,也是这般看得淡吗?”她忽然抬头问他。

梁同康一愣。两人在一起十几年,她很少问他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他会宠她,最初多少也因为她的洒脱。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没,只是想知道老爷心里的想法。我跟了你十二年,都不知道自己哪点入了你的眼,叫你宠了这些年。”曲梦枝看着他,梁同康年轻的时候是全州有名的英俊少年,如今轮廓棱角没那么分明,也还是好看的,反更温和儒雅了一些。

“宠爱宠爱,梦枝,有爱才会宠。”他抚过她的发,轻道。

“老爷爱我?”曲梦枝今日有些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模样,不肯轻易结束这话题。

梁同康想了想,才点头:“算是爱吧。”

谁知道呢?他纵横半生,到如今也不知道爱为何物,不过承认了,她能开心些,那便承认吧。

到底,她在他心里也是重的。

————

四月中旬,去全州城的巫少弥最先回来。

石潭与全州一个来回,正常需要五到六日时间,不过因为两江的事,巫少弥的船被扣在全州城,仅管有高老板上下疏通也还是慢。霍锦骁接到巫少弥来信之后便亲自去了趟奕和行宫,霍翎虽然不在,但他在行宫里留了主事的人,她悄悄表明身份,要全州城那边放行巫少弥的船。东宫出面,再加上巫少弥的船又是事发之后才进的全州城,并未涉事,故而很快就得以放行,回了石潭。

“师父。”巫少弥从甲板上跳下,朝霍锦骁奔去。

一来一回十来天,他毫无疲色,反倒有些兴奋。

“累坏了吧?”霍锦骁递给他一块拧好的湿帕。

他展开抹脸:“不累。高爷送了咱两筐上贡的蜜瓜,回头我拿给你尝尝……”

正说着话,眼角余光瞧见霍锦骁已朝他的船走去,他忙拉住她:“船上空着,没货,舱脏乱,还没仔细打扫过,你别上去了,一会我把账册送去给你过目。”

霍锦骁便止步,站在原地打量起他来。

巫少弥被看得不自在,垂头又抹起脸来,闷道:“师父看我做何?”

“我徒弟能干!我欣慰。”她夸他一声,转身往玄鹰号行去,“让你船上的人休息吧,我再找几个人去清理你的船。”

“不用。”他把帕子一甩,跟着她,“船上是我的人,熟那船,换别人不好。师父莫替我操心。”

霍锦骁想了想也就作罢,船是他的,人是燕蛟的,他不愿意平南的人插手自己的船也正常。

“做了纲首就是不一样!”她笑起。

“师父别笑话我。”巫少弥也笑了,腼腆温和,眉目如弦月。

————

巫少弥这趟回来,便不再跑船,等着祁望一起回航。不过祁望迟迟未有音信,倒叫霍锦骁奇怪,按理去泰泽要不了这么长的时间,三港之间相距差不多,巫少弥都已经回来,祁望没道不回。

她去钱家商号打听过,钱家的船也没回来,中间出了何变故却无人得知,不免叫人担心,外加近日曲梦枝频频遣人来问祁望踪迹,总让她觉得心头不宁,她亲自去找了曲梦枝一次,曲梦枝却不肯漏口风,只是要见祁望,她也不好多问。

霍锦骁牵挂着几件事,千头万绪总像有些联结,可仔细一摸,却又寻不着蛛丝马迹,越等越是焦急,便想着横竖巫少弥已经回来,码头并无他事,她打算亲自去趟两江。

“师父要去两江?”巫少弥极为惊讶。

“嗯,你留在石潭港看着船,我去去就回。”她道。

“我陪你去。”他想也不想就开口。

霍锦骁摇头:“不成,这儿要人守着,祁爷不在,大良主不了事,你留着帮他。”

“可是……”巫少弥还想劝她,却被她摆手打断。

霍锦骁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推着小车在码头上来回兜售着炒货,时不时朝她这里望来。霍锦骁认得此人,那是霍翎留在石潭的探子头目,姓名不实,她只管叫他老赖。魏东辞离开前为她引见过老赖,若有要事,此人会第一时间通知她。

如今他在这里出现,霍锦骁心里咯噔一声,脑中最先浮闪的便是魏东辞。

该不会是他那儿出事了吧?

念头掠过,她人已跟着下了船。

“姑娘,全州城有大事发生。”老赖一边慢条斯理地包着瓜子,一边沉声开口。

全州梁家老宅五日前遭遇入宅劫掠,满府的人都被屠尽,梁同康的妻妾儿女全部失踪,疑似被绑。

消息刚从全州城传到石潭,恐怕是这么多年来三港最大的一桩案子。

霍锦骁的心怦怦跳起,差点没接牢那包瓜子儿。

而梁同康此时在石潭港,应该也收到消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唔,回来了,然后发现好像被抛弃了,T.T

唉……

☆、惊变前夕

霍锦骁没办法再等下去, 生平头一次, 她沉不住气。

这事儿要么不来,要来便是一桩接着一桩。红夷炮的运送、东辞的安危、祁望的不归、梁同康的身份, 现在再添一样,梁家人的失踪……

东辞与祁望都不在,她已经习惯了有事找他们其中一个商量, 如今身边没人, 思绪乱糟糟的,总觉得要有大事发生,事实上大事也的确发生了, 梁家首当其冲,可她无能为力。

老赖卖了她一包瓜子就离开,她捧着瓜子浑浑噩噩回了船上,还是巫少弥端着切好的甜瓜过来找她, 顺便又沏了壶茶,说是高家送的春茶,具体什么名字她都没听进去, 只端杯喝了一大口,连甘苦都没尝出来, 就将杯一掷,又把瓜子塞到巫少弥怀里。

她要去梁家走一趟。

巫少弥拦不住她, 眼瞅着她身影消失,只有声音随风飘来:“我去梁家一趟。”

到底没说什么,他就站在原地, 目送她离去,眉间渐渐拢起,露出一缕迷惑,捏着手里的瓜子隔着纸摸出一颗颗水滴的形状。

————

石潭梁府的角门紧闭,门口站了两个守卫,腰间佩着刀,站得笔直。

角门向来是下人或女眷日常出入的门,白天一般不关,都由小厮或者婆子守着,今日却与往日不同。霍锦骁便知梁家确实出事,所以守卫得森严,她在角门外的大榕树后站了一会,也不见有人进出,便又拐去正门。

正门倒正好打开。

好些人从影壁之后绕出,往正门外行去。霍锦骁看得仔细,当前穿着官服的男人是石潭港的知府,梁同康陪送出门,身畔是随侍的曲梦枝,往后是梁俊毅与几个佩刀衙役。这些人脸色都不好,梁同康面色苍白憔悴,比上回见时更瘦一些,只有眼神隐约透出狠劲,曲梦枝脸上不见笑容,只时不时搀扶一下梁同康,梁俊毅也是满脸哀肃,官府的人则是清一色的沉重。

迈过大门,几人抱拳告辞,不过片刻,知府就带着人离开。曲梦枝上前扶住梁同康,梁同康挥开她的手,朝身后跟的梁俊毅厉色吩咐起来,回转时的神情不见半分儒雅,倒有股子悍匪的精厉,藏也不藏。

那股熟悉的气息又绕着梁同康散开,比前几次都要强烈,霍锦骁甚至无需费力就能轻易察觉,潜在暗中的人一直跟着梁同康。

很快的,曲梦枝就随他又进了宅,门口只留梁俊毅一人指挥着。大门很快阖上,门外跑来群护卫,按着梁俊毅的分派将整个宅子团团围起。

霍锦骁找不到机会上前询问。

按老赖的说法,全州城梁家的案子是大案,整个宅门上下百来口人,一夜之间死的死、伤得伤、逃的逃,大半夜的嚷起来,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遭遇这样的灭门大祸,不声不息就叫人潜进府里逞凶,官府的人赶到时,整个宅子都成了阿鼻地狱,事后一搜寻,才发现梁同康的妻妾儿女通通被绑,不知去向。

这么大的案子,全州城的百姓看在眼里,悠悠众口想堵是堵不上,早就震惊三港,传到石潭港也是迟早的事,她只是得消息早些,再过两天,恐怕石潭港也该议论纷纷了。

全州知府怀疑这案子是海匪所为,最近三港极不太平,海匪和倭寇频频滋扰生事,梁家是三港有名的大户人家,被人看上绑走家人要胁银钱并不奇怪,只是怪就怪在这起人竟然绑了梁同康的所有家人,宅中下人护院但凡有反抗的都被杀了,手段狠辣,不像是求财。

梁同康即便不是三爷,也与三爷有莫大关系,他的家宅岂是普通海匪能轻易闯进去的?普通海匪又怎么进入全州城?被绑走的人都藏到哪里?这事与三爷可有关系?

霍锦骁想得头疼,没有答案。

“小景?”梁俊毅安排完院外的事,突然看到远处墙根下的她,便快步前来。

“二公子。”霍锦骁打了声招呼,从墙根下走上前。

那日过后,梁俊毅没再找过她,两人乍一相逢,她还有些尴尬,但这不是尴尬的时候。梁俊毅脸色很差,笑也是勉强扯起来的,只问她来此何事。

她也不隐瞒:“听说了些全州城发生的事,所以过来看看。”

“家里是出了点事。”梁俊毅点头,又想起前几日她夜探梁府之事来,强扯的笑淡了些,“多谢你挂心,不过此事……与你可有关系?”

“没有关系。梁府逢此祸事,我只是……”

“没有关系最好,你回去吧,别惹祸上身。”梁俊毅干脆利落地打断她,“别再来了,快走吧。”

霍锦骁的话再难问下去,他也已转身回宅,她挠挠头,回了港口。

————

霍锦骁觉得自己需要静静,把最近的事厘清之后才能决定是留在石潭,还是往两江去找东辞,又或者去全州一探究竟?傍晚她就吩咐下去,不准任何人来打扰她,连巫少弥都没来烦她。他只在玄鹰号徘徊了一会,就回了自己的船。

燕蛟来的那艘船,也是双桅沙船,比玄鹰号小一些,取名为“双燕”,是巫少弥出海时最常用的船,船上都是燕蛟人,轻易不许外人进出,连平南的人也不行。

霍锦骁不出来,他就坐在双燕的甲板上,目光有些空洞地看玄鹰号,一看就是个把时辰,也不知在想什么。

玄鹰号上来往的人都放轻了脚步,夕阳余晖散漫地落在海上,霍锦骁趴在船舱小小的圆窗前看朦胧的光,手摩娑着自己脖子上挂的玉。

她有些想魏东辞。

他脑子比她好使,遇事也比她冷静,这种情况肯定不慌不忙抽丝剥茧,想好对策,她就不行了。虽然常有人夸她聪明,可她也就是走一步算一步,在东海能混到今天,有一大半还都靠自己的运气,她这人运气一直不错。

小聪明她有,但大局观,她不如东辞,也比不上祁望,这两人哪怕有一个在石潭,她都不会这么愁。

心里想着,愁绪就写在脸上,一照镜子她就看到自己打结的眉头,拿手揉了许久,她歪到床上,连晚饭也没吃,就浑浑噩噩睡过去。

翌日一早她被舱外动静吵醒,眼皮睁开就见天光透亮,舱门外影影绰绰的,脚步声虽多,却又显得小心翼翼,克制着动作,不让声音更大。她心里奇怪,翻身起来

舱门才开半扇,就见前边甲板背光站着个人。

压着嗓的低沉话语传来:“知道了,不用叫醒她,让她歇着吧,你们动作轻些就是……”

那声音,那语气,霍锦骁把舱门彻底打开,冲出来:“祁爷。”

背光那人转过身,露出她熟稔的面容,果是祁望回来了。

祁望身上还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味道,刚回玄鹰号还没回过舱就听人说她吩咐谁也不准烦她,再一问,又没人知道发生了何事。能叫霍锦骁苦恼成这样,他心知不是什么好事,但也没叫人吵她,倒是她自己出来了。

“醒了?”他走上前,像褪去光芒似的。

她还没开口,他又皱眉:“穿成这样就出来?迎接我?”

霍锦骁低头,发现自个儿穿了身素白寝裙,披着头发就出来了,幸而两人舱房都在甲板上并排挨着,旁边也没什么人,她很快又退到舱门后,伸出只手冲他挥着,示意他进屋。

“你干嘛?”祁望心里奇怪,难不成这人和他小别几日,还生出相思的急切不成?

嘴里问着,他已经进她屋里。

霍锦骁手脚麻溜得很,转眼已经把外披的裙裳上身,头发随便扎个辫,正把脸埋在盆里胡乱洗洗,拿巾帕抹了,又端起隔夜茶水漱口,喉咙咕噜两声把茶水全吐在漱盆中。

祁望耐心等她做完所有,才道:“叫我过来有事?”

他看出她眉中急切与喜色来。

急是因为那事,喜是由于看到他。

霍锦骁寻思过了,梁家大案没什么好瞒他的,就算她现在不说,过两日传得满城风雨他也要知道,再加上曲梦枝频频找他,不知和这事有没关系,若见到曲梦枝他肯定会知道,倒不如她现在说了,看他如何想。

给祁望倒了杯隔夜茶,她坐到他对面。祁望看着冰凉的茶,没伸手,只挑眉等她开口。她理理思绪,将梁家的事与曲梦枝三番四次问及他的事一一道来。

中间祁望没有插嘴,只是神色越听越沉,眉宇几乎拢作死结。

她言简意赅交代完事,问他:“祁爷,这案子起得蹊跷,你看会是何人所为?目的何在?”

“看手段和行事作派不像寻常盗匪,梁周康不是个普通商人,老宅那边必也请了高人看宅,这伙人能悄无声息潜进,又在官府的人到之前把人全抓走,这身手不是一般海盗做得到的,要对付他的人肯定事先做足准备,恐怕不是掳人勒索这么简单。”祁望指尖叩着桌面道。

“我也这么想的。梁家除了做正道上的生意,暗中还和三爷有来往,你说会不会是海上出事,有人要对付他,才派人下这重手。这不像是求财,倒像是要威胁梁同康。”霍锦骁早就想过,其实有这能力在三港犯案的,东海倒有几个人,海神三爷自不必说,十大海枭前三都有这实力,再来就是先前与东辞分析过的那股暗中新生势力。

“有很大可能。有些事我没告诉你,怕你想太多。去年一年东海都不太平,三爷迫切地想一统东海,勾结倭人打下不少岛屿,近期正在攻打庞帆的岛。梁家是三爷的军器和物资来源,若是出事,后勤储备吃紧,三爷实力必大打折扣,这其中涉及太多人的利益,有人要对付梁同康一点都不奇怪。”祁望略一沉吟道。

他大方承认了自己对霍锦骁有所隐瞒的事。

按他所说,庞帆最有可能,因为目前来看利益冲突最大的就是庞帆。

霍锦骁盯着他。有时信与不信,就只一瞬间的事。

但显然祁望不在乎她信不信,他继续道:“小景,这浑水我们不能淌,不管梁家是死是活,都和你我没关系。东海战事暂时还未波及平南和燕蛟,若是沾上一点,那可就不是几个人、两三艘船的私斗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别的事我能纵容你,这件事没得商量,你不能插手。”

“祁爷,我没想插手,我只是想知道是谁出的手,也许……能找出三爷身份,难道你不想?”她又道。

“小景,于我而言报仇固然重要,但平南更加要紧。”祁望端起隔夜茶润了润嗓,“至于三爷身份,该水落石出之时自然会大白天下,不必急于一时,我都等了十二年,不差这点时间。”

霍锦骁不知怎的,想起那天他拉着她看海图时说的那番话。

他的理想,志在四海。

“那曲夫人呢?她现在也是梁家人。”她不再多说。乱世之中,明哲保身也是无可厚非的做法。

“我会找机会见她,探探梁家的事,到时再与你细说。”祁望站起来,“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好好休息。”

言下之意,便是不欲再谈,他的态度很坚定,毫无回旋。

————

祁望回来之后,船上又忙碌起来,他与钱家谈妥生意,定了一批丝绸,要派船去泰泽运回。货量很大,祁望便点了去运货的船,除玄鹰号之外,所有船都去泰泽,巫少弥也在其中,收到货后不再回石潭,直接运去平南与燕蛟。

第二天船就走了,霍锦骁和祁望却还要在石潭留段时间,将余事处理妥当。

日子一过又是两天,梁家的事果然瞒不住人,风风雨雨从全州城传到石潭港,只猜是海匪所为,一时间石潭港人心惶惶。

三港是大安沿海要地,若连这三城都被海匪滋扰,那沿海已无安生之地,大安的海线也岌岌可危。

第三日,祁望收到曲梦枝的信,约他辰时一刻相见。

这事他没瞒霍锦骁,那信送到她面前,她翻看两眼,只是很普通的信,除了时间地点与落款,没有更多内容。

“是曲夫人的字?”

“是她的字。”曲梦枝的字,祁望不会看错。

霍锦骁有些担心。这两日梁府守卫严密,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曲梦枝却这时约他私下见面,也不说缘由,谁知道是不是圈套。

“我陪你去吧,可以替你们放个风。”

她想了想道。

其实还是怕出事,外头风风雨雨,东海也不太平,谁知道有没人觊觎平南想杀祁望。

祁望从她手里抽走信,道:“好。”

这好意他不拒绝。

————

傍晚起风,这风来得玄妙,厚云压着天,风声呼呼作响,海浪拍岸,叫船撞得砰砰作响,天地阴沉得像是骤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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