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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逃难路上(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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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如一条巨龙,从常州北边穿过,泛起的波浪如层层龙鳞,太平军攻打丹阳以来,长江上来往船只很少,唯有无所畏惧的江水滚滚东流。

今天,新北渡口人头攒动,摆渡船只有两条,往江北的一条尚未靠岸,泊在东南码头的正在上人,跳板只有一尺多宽,争先恐后的人们有的被挤下跳板,站在有碎石的沙滩上骂人。一个矮个艄夫在船尾把住舵,一个高个的船老大在船头叫喊:“准备好银子,一人一千文。”

有人责问:“原先不是一百文?”

“原先还没有长毛呢,上就上,不上站一边去,别挡路!”

“这不是趁火打劫么?”

“没错,也就今天打一下,丹阳的摆渡都停了。”

春南、春北和陈长友刚到渡口,放下箱包等下一船;今天开城门晚,进城后吃了早点,几个人又为逃难方向争执,何大金兄弟坚持不去江北要去苏州,春南也不勉强他们。

春南、春北还是第一次到江边,看着滔滔长江,春北说:“长江真宽,一个小时都游不过去。”

有人说:“到长江游水是找死,江中有旋涡如龙卷风一样,一卷进去人就没了,江里还有水猪,吃人就如吃鱼一般。”

陈长友学着苏北人的话说:“乖乖里各冬,人要掉江里就没命了。”春南看着滚滚长江,想起苏轼的诗句“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他说:”好在有长江天堑挡着,要不然江北人也要受罪,我们逃难也没地方逃了。”

有个蓬头垢面的少年拿了一只破碗向过江的人们乞讨,有人摸出一二个铜钱扔进破碗,发出“叮当”的声响;有的转头看远方的天空,似乎天上的云彩特美;一个穿竹叶青长衫的汉子抬腿给小孩一脚,骂道:“滚!别碰脏了老子的新衣服。”少年从地上爬起,将散落在地上的铜钱捡起,带着惊恐走到春南跟前,春南摸了两个铜板搁在有几个铜钱的破碗里,少年又继续向一个穿貂皮马甲的人讨钱。

春南注意到逃难的人们都衣着光鲜,大概把家中过年穿的新衣服都穿上了,站在他身后的是一家子,夫妻俩带一子二女,大女儿十三四岁,小儿子六七岁;带了五六个箱包,似乎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带出来了。男的听出了春南的皇塘口音,说:“我们是老乡。我是张埝街上的,我叫郑继世,有亲戚在江北扬州,准备过去多住些时日,带的东西多一点,上船时麻烦帮帮忙。”

春南说:“没问题,张埝三月初五集场,我每年都去。”

“下次到张埝去我家吃饭,你问郑继世街上人都知道。”

春南苦笑一下说:“能有下次一定去。”

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像夏天的雷声,有人说这是长毛土炮轰城的声音,太平军已兵临常州城下。江堤上有成队的清兵从东往西去,大概是增援守城的清军,他们的军服上都有大大的“勇”字,手中拿着大刀长矛,背后拖着大辫子。

又一艘渡船靠岸了,春南一手提自己的箱子,一手帮郑继世提了个大樟木箱子,踩着晃动的跳板上了船,站船头的船老大对拥挤上船的人喊道:“准备好银子,每人半两!每人半两!”

有人问:“怎么一船一个价?”

船老大说:“对了,下一船一人一两,嫌贵别上。”

陈长友走到跳板中间,听说每人半两银子,站着不动了,后面的人催他:“上不上啊?不上下去!”春南知道他心疼银子,便说:“长友上吧,摆渡银子我给。”

陈长友愣了一会儿还是跳下了跳板,说:“我不去江北了,我也去苏州。”说完转身往岸上去,走得不快,两条腿似灌了铅一样沉重。

船上人已经上满,船老大还不开船,大声叫从堤上下来的人:“快点,要开船了!”他转身对船上的人说:“都往里挤挤,就这一船了。”

有人抱怨说:“还挤,都没站脚的地方了。”

还有一个人说:“老子的脚都被踩烂了。”

船老大说:“怕挤的下去,江堤上不挤,还凉快。”

装五十人的船,最后挤了八十人,船老大才收跳板开船,船离岸不久,“轰隆隆”的炮声停了,不一会儿江南岸边人声鼎沸,大批百姓和清军士兵从西往东跑,后边是追杀的太平军士兵,好多人额手称庆,总算逃离江南了。

人多拥挤,少数人坐在行李箱包上,多数人互相紧挨着站在船仓里,有的人身上有气味,有的人受不了皱着眉头,有的人用手捂住鼻子和嘴,有的人呕吐起来,被吐的人很恼火骂骂咧咧。

船快到江心时风大了,浪也大了,风浪冲击着船头船帮,发出“哗哗”的声响;突然前舱有人惊呼:“不好!船漏水了!”船上的人一下子惊慌起来,有的人往中舱挤,船失去平衡剧烈摇摆起来,船老大急得大喊:“都别乱动!没什么事,漏点水舀出去就行了。”

他放下竹篙拿起一个葫芦瓢开始舀水,可是漏水很快,他根本来不及舀,没多会儿水已淹到脚背,春南说:“赶快堵漏洞。”

船老大说:“堵不了,船底被板子钉死了。”

原来,这是货船改成的摆渡船,为了坐人和平整好看在舱里都钉了一层半寸厚的板子,漏洞在板子下面,看不见摸不着,只见水像小溪一样淙淙流出;船老大很后悔,他昨天发现了船头有一个洞,是堵洞的油石灰掉了,他便用破棉絮塞了一下,心想船的吃水线应在漏洞之下,没想到多装了人,船重吃水深了,漏洞没到了水中,真是船到江心堵漏迟,破船偏遇顶头风,今天风浪大,塞得不紧的破棉絮被冲掉了。他对船尾摇橹的艄夫说:“二柱,要下水才能堵住漏洞,你下去吧。”

二柱摇头说:“我下不了,这么冷的水,我下去腿就抽筋。”

春南说:“老大,你下去吧,我来舀水。”

船老大说:“我有关节痛的病不能下水。”

他向船上人吼道:“水性好的小伙子下去堵一下漏,再不下去,船就沉了,沉了就一道见龙王!”

船上的人大多是中青年,会水的也不少,可谁都不吭声,谁都有点怕,一怕水流急被激流冲走,二怕水冷冻坏了身体,若是七八月份江水暖和,下水就不是什么问题,三怕水猪和水獭,春南看没人下水心里着急,漏洞不堵,船行不远就得进水沉没,近百条生命将葬身鱼腹,他想下水,可又担心碰上旋涡、水猪;他伸手解开褂子下摆上的一个布纽扣,一会儿扣上一会儿又解开,下不了决心,春北看出了他的心思,扯扯他的衣袖说:“哥,你不能下,长江可不是大塘。”

春南还是下了决心,他说:“为了船上的老人孩子,我下水拼一下,不能都当缩头乌龟!”他开始解衣服纽扣,此时水漏得更凶了,水位升高到船老大的小腿肚子,并有水从前舱往中舱流,船上的人都惊慌起来,有些女人搂住孩子哭了起来,有一个女人抱怨丈夫:“非要上江北!这下好了,没被长毛杀了,死在长江里尸骨都没了。”她这一说哭的人多了,船上的气氛紧张凄惨,就像马上要踏上黄泉路了,人们多么盼望有人挺身而出下去堵漏洞。

“老大,我下水去!把堵漏的东西给我。”春南大声说,他已脱去外衣只穿一条白布短裤,因为冷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的神情勇敢坚定,这让恐慌的人们看到了希望镇定下来,满怀期待和感激看着春南,就像看着黑暗中出现的一道美丽霞光,看着悬崖边筑起了一堵墙。人们看着身材健美的小伙子跃入水中,看他挥臂搏击江水,江水不太浑浊,也不很清澈,水冰冷刺骨如无数钢针扎着春南的腿和身子,他的肚子和骨头都疼了起来,他咬牙坚持着,他的眼睛在水面上扫视注意避开可能的旋涡;看着能见度二三尺的水下,他担心水猪出现,他不知水猪和马头蟒谁更厉害,他想该带把刀下水,万一碰上水猪就用刀与它决一死战。突然一个滑溜溜的东西碰了他的左腿,他吓得一激灵,向腿部看去是一条红鳗样的鱼游走了,他的心跳渐渐平缓,船头是斜坡形的,拼装的板子缝很小没地方抓手,他只能一手划水一手去摸没在水下的船洞;刚摸到洞准备塞棉絮时,一个大浪打来船一歪,船板重重撞了他的头一下,撞得他头晕眼花,赶快往后划了两下调整好位置,忍住头痛继续摸,终于又摸到了小拳头大小的洞,他把棉絮塞进去发觉有点松,大声喊:“有点松,再拿块棉絮来。”船老大说:“没了,就那一块。”

“怎么办?”春南想了想,一手划水一手脱下短裤塞入船洞,又用力摁了摁,只听得船老大兴奋地喊:“堵住了!堵住了!不漏水了!”热泪从春南眼中流出,船上不少人也热泪盈眶,一个不怕死的人让大家与死神交臂而过。

春南双手划水划到前舱侧面,对春北说:“我短裤塞洞里了,给我拿条裤子。”

船老大说:“换了短裤上来也不好换衣服,就这样上来,女人都低头闭眼!”女人们都低下头闭上眼,春南双手按住船帮努力往上撑,春北拉他胳膊拉上了船板,他身体冻麻木了,脸冻得青紫,浑身发抖,头发往下滴着水,有人用毛巾帮他擦身子;有人打开自己的被子包住他的身体,好半天,春南麻木的身子才暖和过来有了知觉,脸上有了血色,这时小腿又抽筋了,肌肉硬得像铁板,疼得他直咧嘴,用手去掐腿部的肌肉,春北抓住春南的大脚趾使劲扳,几分钟后肌肉松弛,春南才能坐起穿衣服。船老大说:“幸亏上来了腿才抽筋,在江里抽筋命就没了。”

当春南穿好衣服站在船头时,人们像看英雄和救星似的投来感激和敬佩的目光,人们明白:没有他,大家都将葬身鱼腹,随大江东去。

渡船终于慢慢靠岸了,这次下船的人们没有拥挤,有些人主动让到两侧,让春南兄弟先下船。下船后两兄弟随大队人马往高邮方向去,天上有数万只江鸟伴行,前呼后拥,遮天蔽日,似是向江中堵漏的英雄致敬送行,走了七八里路有一个小镇,有两家饭店,饭菜的香味远远就能闻到,好多逃难的人坐在商铺的廊檐下吃从家里带出的食物。春南、春北也在一家杂货店门前的台阶上坐下,吃母亲做的烙饼,一人又吃了一个煮鸡蛋,吃完便起身随人流继续往北走,走了五六里路,天阴了,下起了小雨,淅淅洒洒的还很密,春北从包袱里取出伞,一人一把撑起、踩着泥泞的道路前行,春南原想走到一个大些的集镇,找一家便宜的客栈住下,但一打听到集镇还有十几里,他感到疲乏,决定就在前面的村上找个地方过夜。

小村子只有几十户人家,大多是土墙草房,只有一家是三间砖瓦房,瓦房西边有个没门的牛圈,春南进牛圈看了看,靠墙角的木桩上拴着一头老母牛,瘦的大骨头露在外边,另一个角落是一堆牛粪、一个大粪桶,还有一个大粪勺是接牛屎牛尿用的,靠门有一块空地,可以打一个地铺,他对春北说:“你在这儿,我去和主人家说说,借他家牛圈过一夜吧。”

男主人是个秃子,正在家编竹篮子,地上是一堆竹篾,他打量了一下春南,知是逃难的,说:“谁没有遭难的时候呢,要住就住吧,就是没门晚上冷,牛晚上要拉屎撒尿,你们不嫌弃就好,我给你们几捆稻草。”

“让我们住就很感谢了,稻草我拿过去吧。”男主人起身到灶屋拿了四捆稻草,春南接过到牛圈打地铺。

铺好稻草,春北解开包袱、打开箱子拿出薄被和衣服,发现少了四十两银子,带的药包也不见了,春北自责说:“肯定是在船上丢的,都怪我,你下水后我去了船头,只顾看你了,没看好东西。”

“丢就丢了,也是逃难的人拿的,同是天涯沦落人,不管他了。”

春南觉得疲乏无力,把带的蓝底白花被子铺开,吃了点东西躺下便睡,刚开始睡不着,臭味很浓,牛在反刍咀嚼,粗大的食管不断有吞下的草料返上来,声音很响,过了一会儿,因为困和累二人都睡着了。

春北是被老母牛“哞”的一声叫声惊醒了,听到了老母牛“许许”撒尿声,忙起身端着大粪勺去接尿,老母牛一泡尿尿了一大粪勺,他端了倒入大粪桶,回到被窝发觉春南身上很烫,如火炭一般,好像是病了,便叫:“哥,哥”。

春南在江水中泡的时间长着了凉,在路上就不舒服有点怕冷,躺下不久便发烧了,他烧得迷迷糊糊,听春北叫他,感到口渴便说:“水,我要喝水。”

“没热水。”

“就凉水。”

“急急忙忙忘了带碗盆了,没东西舀水,我去主人家借碗,看有没有热水?”

“深更半夜别打扰人家,就用大粪勺,洗洗就行了。”

“哥,我去舀水,你等着。”春北忙穿上衣服,双手端着大粪勺,一步一滑走到河边,揪了把岸边的茅草把大粪勺里边洗了洗,端了半勺清水回到牛圈,用手一点点捧着水送到春南嘴里,春南喝了一些水,说:“你睡那一头,别传了你,两人都生病麻烦了。”

天亮了,春南还是高烧不退,春北问他想不想吃东西,春南身体虚弱,低声说:“想喝粥。给主人家点钱,请他家烧点粥。”

春北拿了些碎银子去主人家,女主人听了说:“有昨天剩的,端去喝吧。”

春北把剩的半盆粥端回牛圈,倒了一碗端给春南,春南喝了两口,说:“馊了,你也别喝了,别再吃坏肚子,倒了吧。”

春北端起盆将馊粥倒进粪桶里,男主人进来给牛喂草看见了,说:“你们不吃也别倒粪桶呀,我可以喂猪啊,真是要饭还嫌饭馊!”

春北要说话,春南拉拉他的裤子,对男主人说:“我们赔你钱,我没力气,还要住一天,按住店一样给钱。”

男主人听了妻子的话,怕春南病死在牛圈里晦气,便说:“不要钱,你们马上走,我要收拾牛圈。”

春北求他让再住一天,男主人坚决不肯,兄弟俩无奈,只好春北背着春南,背一段放下,回头拿行李;再背一段,再回头拿行李,到天黑走到一座破庙,春北衣服里外全湿透了。

破庙在一个叫贾庄的村子边上,已经荒弃,没有和尚,大殿上只有一尊没了胳膊的泥塑菩萨,大殿后是三间破旧瓦房,中间屋里有一个灶、一张歪斜木桌、一个破水缸,缸里有半缸水;西边一间已没了屋顶,可见灰蒙蒙的天;东边一间有地铺和一小堆稻草,散发出霉味和尿骚味;草铺上躺着一个胡子老长的老乞丐,春北说:“我们是逃难的,想在这儿住一宿,行吗?”

老乞丐哈哈大笑,说:“住十晚上也行,跟我做个伴,你们还没吃吧?我还有剩的,你们吃了吧。”老乞丐掀开圆竹篮上的黑乎乎的盖布,里边有一个馒头、半块饼、两块蒸山芋。

春北确实饿了,在地铺上加一层稻草,铺上被子扶春南躺下,便抓起蒸山芋吃了起来,觉得味道香甜。老乞丐说:“能吃都吃了,省得明天馊了。”

他看着二人带的箱包和穿的衣服,说:“你们小心点,值钱的东西放好了,江北土匪强盗多,眼下专抢从江南逃难来的人,都觉得江南人有钱。”春北听他一说,睡觉前手伸到包袱里摸出一锭五两的银子塞进头旁的草堆里。

半夜时分春北冷醒了,听得外面有脚步声便用脚踢踢春南,五个土匪已闯进屋来,领头的凶恶地喝道:“都不许动!谁动就杀了谁,我们要钱不要命!”

春北两手一撑欲坐起,土匪一只脚踩住他的胸,寒光闪闪的大刀尖顶着他的脖子,春南手搁在他的脚上按了按,意思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别和他们斗。有一个土匪点燃了蜡烛搁在窗台上,土匪们借着烛光开始翻箱翻包,把翻到的银子装在随身的一个布袋里,一个土匪喜不自禁地说:“老大好眼力,果然是两只肥猪。”几个人翻完了箱包又摸衣服口袋,最后翻稻草堆,全找遍后熄灭了蜡烛匆匆出门,消失在夜色中。春北起身到箱里、包里和草堆里去摸银子,发现带出来的五十两银子一文也没了,急的快要哭了,他说:“哥,银子全没了。”春南说:“人没伤就好。”

“真的要讨饭了。”春北伤心地说。

春南说:“刚好有师傅在,天亮就跟师傅学吧。”

老乞丐笑说:“要饭挺好,不用买菜不用烧,有人做好有人端,吃的品种也多,一顿饭要吃十几种东西,有时候还能吃到鱼和肉,讨饭也不下贱,朱元璋不也讨过饭,他还吃过珍珠翡翠白玉汤呢,天亮了跟我出去,保证吃得饱饱的。”

早上,春北用手摸摸春南的额头,发现不烫了,高兴地说:“你在家休息,我跟师傅去要饭,你只能饿半天了。”

老乞丐说:“我差点忘了,瓦罐里还有一块饼,有几天了。”他从灰色瓦罐里摸出一块干硬如铁板的烙饼说,“就是硬一点,吃还能吃。”

春南接过侧过头啃下一块,笑说:“硬一点练练牙,我就当早饭了,没有老婆瞎子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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