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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村里遭难(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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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早饭,蒋康拿了根牙签走到门口剔牙,眼睛看着外面的天,原以为要下雨的天没有下雨,乌云慢慢散去,有一缕阳光从云缝中射下,照在苦楝树上,照在灰白的土场上,照在追逐母鸡的大公鸡背上。大公鸡很漂亮,鸡冠很大很红,像裁缝画线用的红色心形粉笔,大尾巴是彩色的,比身子还大,一根根五颜六色的羽毛让人想起戏剧中武将背上插的一面面锦旗;母鸡逃进了桑田,公鸡没有再追,转到门口想进屋,蒋康吼了一声,把大公鸡吓跑了,他看着跑向小沟塘边的大公鸡,一股阴影掠过心头,老话说,鸡不能上屋、母鸡不能打鸣,有此二事不吉利,发现了要立即把鸡杀掉;蒋康不信,没有杀上屋的大公鸡也没杀那打鸣的母鸡,但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心里有些惶恐,总觉得要有灾祸降临。

“牙不剔不松,耳不掏不聋,言不多不烦,你多一句话人家怨你呢。”九贞从码头上回来情绪不好,几个妇女当着她的面数落蒋康,这让她生气,进屋就朝蒋康发脾气。

“说什么啦?”

“你自己出去听听!”

蒋康没出去,转身进了书房,他不听都知道村上人说什么,是说他叫人逃难叫错了,他现在是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

太平军一个师驻在皇塘,师部设在荆家祠堂,十多天了,没有杀人放火、没有拉丁当兵、没有抢劫财粮、也没有强奸妇女。有一个伍长强奸横街上的一个寡妇,按在猪屋地上扒了裤子,尚未干事被人抓住,当即拉到大操场上斩首示众,许多人称赞太平军秋毫无犯纪律好,这让何家庄人既高兴又恼火,就像一个担心干旱的人挑了好多水在家,大缸大桶都装满了,结果天天下雨,白费了好大力气;逃出去的人生死未卜,藏在外面的粮食一袋袋往家搬,有的藏在一起的还发生了争执,陈土财和符沙河就为一袋米打了一架,二人均流了血,陈土财是鼻子破了,符沙河是嘴角受伤,最后两人握手言和,陈土财说:“都怪蒋康瞎支招,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把孩子赶出去受罪。”

蒋康在书房想看会儿书,可看不进去,拿了个黑色瓜皮帽往头上一戴出门去,瓜皮帽有六块三角形布缝制而成,没有帽沿,又称六块瓦,平顶上有个玛瑙,前额正中处镶嵌一块小玉片;尖顶型是年轻人戴的,年轻人和老年人戴的瓜皮帽一般用布用缎不用绸,因为愁和绸谐音。他摸了一下帽后的长辫子,不知要不要剪掉,听人说长毛最恨人们留辫子,说是留辫子不留头,要保住头就不能留辫子,他并不喜欢猪尾巴一样的长辫子,就是不知辫子是要自己剪还是要等长毛来剪。

他走到村东头站树下往街上看,有太平军在西街口牵着马溜达,街周围有大片田地荒废,有太平军在放马,小丁也走过来看,他问:“蒋叔,这个马为何要牵着,不让去吃草?是怕踩了庄稼?”

蒋康说:“不是,养马有三忌,一忌闭汗,马出力多流汗时,不能停下来喝水吃草,必须牵着马慢慢跑;吃饱后不能躺下就睡,必须把马头吊起,吊得高高的,站着休息,第二忌乱交配,是说马通人性,认母不认父,公马不能与生它的母马相交配,就是伪装使其相交配,事后也会双双自杀,三是忌猴,不仅马不能看猴子,甚至于在马前说猴子,也会使马生病。”

“长毛都在街上,下不下乡?”小丁问。

“不知道,回去吧,别把长毛招来。”蒋康说完往家走,没戴帽子的小丁也回家了。

小沟塘西面女人们的声音很大,好像是何飞虎的大老婆梅秀、小妾白圆圆隔着小沟塘和钱云宝老婆对话,梅秀说话快、声音高亢尖锐,她说:“当自己是诸葛亮、刘伯温呢,连人家的屁都不如。”

白圆圆说话温柔粘腻,她说:“大金兄弟不知逃哪儿去了,要知道家里没事回来就好了。”

钱云宝老婆说话嗓音粗,有些沙哑,她说:“我家小胖伤风没好就走了,本想等等的,他却像催命鬼说长毛骑马来得快,晚了想逃也来不及了,现在倒不吭声了。”

梅秀说:“我儿子要死在外面,我也不活了。”

钱云宝老婆说:“我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死到他家里去,和他老婆一块儿死!”

九贞气得浑身发抖,对蒋康说:“你听听!你听听!人家都要我的命了,你说你管什么闲事,多什么话!”

蒋康也情绪低落,说:“事后诸葛亮好当,让他们说去吧。”

九贞说:“也怪了!何家人家里不和,对我们家倒都齐心,说坏话异口同声;蒋家对何家好,何家却对蒋家不好,蒋家对村上人好,做了不少好事,就逃难这点事还要说难听话,男人说女人也说,鸡蛋里总能挑到骨头,以后你也别多管闲事。”

“别扯远了,儿行千里母担忧,让人家说吧。”

“长毛来了!长毛来了!”村上有人大喊,九贞慌了,说:“怎么办呢?要不要出去躲躲?”

蒋康说:“我出去看看。”蒋康出门往东边看,看到太平军大队人马已经到了西庄塘,骑马的都到村口了,他对九贞说,“来不及了,都进村了。”

太平军来了一百多人,由白锡魁带队,他矮胖身材,大头方脸,脸上有两块大白斑,胡子眉毛也是白的,人称白毛卒长,他是个自命不凡心浮气躁的人,他派十几个士兵封锁了东南西北四个出村的路口,让村上男女老少到村中大土场集合。村上没逃难的人们在士兵们的吆喝驱赶下汇聚到大土场上,有的一家人挤在一起,有的相熟的聚在一起,或蹲或站,拿大刀长矛的太平军士兵围在外面,像百头狼围住了一群羊。

白毛卒长走到场子中间,把三尺长的剑往两脚前的地上一戳,手握柄把,用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睛扫视了一下人群,厉声喝道:“都站起来!往中间靠靠!”

待人们往中间站好,他大声说:“今天我们来何家庄有三件事,一是昨晚上有匪妖袭击太平军,杀了三个人跑了,匪妖中有一人小腿受伤,有一人肩膀受伤,今天大家配合一下,让我们检查一下小腿和肩膀以证清白。二是现在是太平军的天下,是太平天国了,改朝换代了,穿着打扮也得变,不能学清妖,男人脑后的猪尾巴都要割掉,不割辫子就割头!”

“啊呦”,有的人听说要剪辫子吓得叫了起来,不自觉地摸背后的大辫子,有的双手把长辫子抓在手中,似乎传世珍宝将不保似的惶恐不安。

二司马邵均习惯用方言说话,他大声喝道:“安静!听卒长说话!”

“第三件事,打丹阳、常州、苏州伤亡很重、消耗很大,急需补充士兵、粮食,各家各户有人出人、有粮出粮。”

白毛卒长说完,拿着大刀的二司马邵均大声命令:“五十岁以下的男人往前两步,把肩膀和小腿露出来!”

二司马邵均带广西口音的话,男人们没听懂,站着没动,二司马邵均恼火了,上前抬腿对着陈老大的屁股就是一脚,陈老大身体前倾跌倒,他爬起来跟着人们往前走,他九岁的孙子也跟着往前走,跟着脱衣服,他裤带松,裤子掉下露出了屁股。邵均用刀背拍他的屁股说:“穿上裤子!没你的事!”小孩吓了一跳,尿从前面冒了出来,在地上划了几条道,人们忍不住笑了。

戴红头巾的几个士兵挨个看肩看腿,查后向白毛卒长报告:“没有。”

白毛卒长命令:“男人到后边去,五十岁以下、十四岁以上的女人露出小腿和肩膀!”

女人们有的惊慌、有的脸红了,看看别人都低下头,或两手抱腿、或两手抱胸、或抓住衣服下摆,害怕被人拉走或扯衣。蒋康对白毛卒长说:“女人们哪敢上街杀人,她们就别查了。”

听他一说,原先责怪蒋康的人都向他投来感激和愧疚的一瞥。

“这不一定,”白毛卒长说:“太平军中的女兵杀清妖比男兵还厉害,昨晚上黑乎乎的,杀手黑布蒙脸也没看清男女。”

二司马邵均帮腔说:“是不是一看就知道,女人们快脱袖子卷裤腿,看一眼死不了!”

女人们依然不动,有的蹲下身子、双手抱胸顶在大腿上,长得像黑旋风李逵的曹伍长走到符沙山老婆鞠芳面前,抓住她的大筒裤裤管往上一提,露出雪白光滑的小腿,曹伍长放下裤管抓住她大襟褂子衣领,使劲一拉衣服撕破,里面没有内衣,露出雪白的胸和肩膀,没有刀伤,曹伍长把她一推,她差点摔倒,忙把扯破的衣服拉过遮住身体,她靠在婆婆身上又哭又喊:“我没脸见人了!没法活了!让男人看见身子了!”

邵均拿长矛在鞠芳肩上捅了一下,喝道:“别喊!再喊捅死你!”鞠芳抽泣着,不敢再出声。

有士兵淫笑着叫喊:“你们不脱,我们帮你们脱了!”

曹伍长喜欢看穿华丽鲜艳衣服的女人,更喜欢看赤身露体的女人,他注意到了几个模样漂亮的女人,想看看她们一丝不挂的肉体,他走到九贞面前,九贞有些惶恐地后退了两步,蒋康说:“她是我老婆,超过五十岁了。”

白毛卒长窃笑着说:“家里人说话不算数,得问村上人。”

曹伍长的刀尖对着女人们问:“她超过五十了吗?”

“超过了。”女人们声音不高、也不齐,但都说话了。

曹伍长走到何飞虎大老婆梅秀面前,刀尖指着她的蒜头鼻子厉声说:“把肩膀露出来!”

何飞虎赶紧说:“她是我老婆,五十一了。”

“家里人证明没用!你们说,她是五十一了吗?”

曹伍长又朝女人们晃晃大刀,阳光的反光照到女人的眼睛又跳到了树干上,女人们似乎害怕大刀都低下头、都不做声;梅秀平时盛气凌人,对人又抠,穷人家想从她家借一文钱、一升米都难于上青天,这会儿谁都不肯帮她说话,急的何飞虎要跳脚,对女人们说:“求你们帮帮忙,说句话吧。”

蒋康站在女人们身后,没法对九贞和春桃示意,便大声说:“我证明,她是五十一了。”

白毛卒长手指着蒋康说:“没让你证明,你别说话!曹伍长,她不脱就动手,再上几个人帮帮忙!”

年轻的士兵对这个事情很来劲,一下有五个士兵上来,有抓手的、有揪头发的、有扯衣服的,没几下就把外面的蓝布褂子扯掉,露出了里面的红布背心,那是她出嫁时穿的,据她母亲说,这红背心曾拿到常州天宁寺请住持大和尚开过光,有消灾避难的功能,她生大儿子大金时,肚子疼得死去活来,一天没生下来,后来想到红背心,穿上后半个时辰孩子就“呱呱”落地了;生第二个孩子有了经验,肚子一疼就穿上红背心,结果只用了半个小时便生了,如拉泡屎一般。今日听说长毛来了,她没拿金银细软,赶紧穿上了红背心。此时,红背心似乎失灵了,曹伍长抓住领口往下拉,没用力便“哧拉”一声撕到了底,露出了雪白的身体,梅秀又羞又怕,突然大笑起来,接着往村南大塘边奔去。

符沙山母亲低声说:“梅秀疯了。”

蒋康对何飞虎说:“还不把你老婆送回家?”

何飞虎刚要去,被二司马拦住了:“不许去!”

何飞虎又后退到人群中,看着梅秀光着上身往大塘跑去,跑出好远,她的笑声喊声仍听得见:“我好看吧……”

白毛卒长觉得查女人的腿和肩膀耽误工夫,还影响士气,便宣布说:“我看在场的女人也没胆量杀人,都不查了,下面是男人们剪辫子,我们带了剪子,自己剪或让女人剪都行,不剪不行!不剪辫子就剪头!丹阳人要向江阴人学习,当年清朝江阴知县方亨要全城军民三日内剃发留辫,江阴人不从将方亨痛打一顿,方亨召来清军二十四万镇压,江阴二十万军民抗清八十一天,杀死清军七万多人,其中亲王三人、大将十八人,二十万军民死至五十三人,无一人投降、无一人留辫,多了不起!”

蒋康想起了关于江阴人抗清不留辫的顺口溜:“宜兴人一把枪,无锡人团团一股香,靖江人连忙跪在沙滩上,常州人献了女儿又献娘,江阴人打仗八十余日宁死不投降。”

有几个女人拿了剪子给丈夫剪掉半根辫子,剩下半截打散了像士兵一样披在肩上,年龄最大的周冠文双手捧着一尺长的黑白参半的辫子失声痛哭,他觉得对不起大清,这是子民的标志;对不起父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啊,他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哭起来,自责说:“我不忠不孝啊!”

蒋康让九贞给他剪辫子,自己看着树上的一个鸟窝,想起了童年的往事,他小时候一怕打屁股、二怕剃头,看到剃头佬挑着一头烧水的担子进村便赶紧躲起来,有时藏在灶屋角落、有时藏在大磨盘底下、有时藏在外面竹林里,父亲的眼睛似乎安在他的背上,他刚藏好父亲就到了:“出来吧,出来不打屁股。”有一次他藏到床底下,家人好半天找不到他,母亲说:“别找了,剃头佬都走了。”他信以为真从床下爬出,被母亲逮个正着,拖到板凳上按住脑袋说:“别动!剃头!”辫子也是蒋康小时候烦恼的事,不是因为洗和编麻烦,而是打架的时候常被人揪住,想继续搏斗却有后顾之忧,就像牛被牵住了牛鼻子只能低头跟着走。

辫子剪完男人们互相看看,觉得也不难看。

白毛卒长大声宣布第三件事:“十四到五十岁的男人到大杨树这边,其余的都站到大碌碡那边。”

人们知道,站到大杨树下意味着要跟着长毛去当兵,年龄在其余之列的赶紧往大碌碡那边去,大碌碡颜色有点发青,石头上沾了点草灰,是轧场时沾上去的,人们发现这个圆柱形的大石头滚子今天变得和蔼可亲了,那样子看起来如画的京剧花旦的脸谱。何飞豹、符沙河、钱云宝三人比较老实,也无可奈何,虽然不喜欢大杨树,还是因为年龄原因站到了大杨树底下,一只毛毛虫挂在钱云宝头上,他脚前有些鸟屎,现在他不怕毛毛虫、也不怕鸟屎,他怕拉去当兵,因为害怕他的心有些颤、腿有些抖,符沙河、钱云宝也惶恐不安,早上还骂蒋康的女人们现在从心里感激他,如果孩子们在家,此时也要站到大杨树下,过一会儿便要跟着长毛走了,那就生死未卜了。

太阳下的人影和树影都变短了,太阳已快到头顶了,公鸡先着急地提醒人们该烧火吃饭了,一只“喔喔”叫,几十只跟着叫了起来;有些人家的猪和羊似乎也饿了,也都叫了,“咩咩”声比较好听、猪叫起来便是嚎,要和人拼命似的刺耳,村上人家的狗有二十几条,太平军进村时吠了一阵,被刀枪吓唬了一下都跑回各自家中,此时也许饿了都跑出来,在小沟塘边,对着太平军吠叫着,太平军士兵有几个是广西人爱吃狗肉,兴奋地喊道:“狗!吃狗肉。”

二司马邵均向白毛卒长提议:“早饭吃得早,肚子也饿了,好几天没吃荤,今天就让大家打打牙祭,爱吃什么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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