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习习,正是犯困的好日子。
春眠这种美事自然与辛筝无关，也与她治下的官吏与氓庶无关，辛筝不待见无业游民，在这方面照搬了防风国对待无业游民的法律：抓了修路修水利筑城。
稍微良心点的是辛筝管饭管饱,并且有工钱,不会让人白干,更不会让人劳累到活不过两年。
反正谁都别想闲着,浪费人力太可耻了。
尽管习惯了从年头干到年尾的生活，但有一些日子里辛筝还是会觉得影响心情，比如听虞正汇报工作。
虞这个字是负责养殖牲畜的官职，最早是人名,炎帝时负责养殖牲畜的一个人，在他之前这个职位叫什么已不得而知,唯一确定的是因为这位仁兄养殖牲畜干得太好,他的名字便成了这个职位的名字,再后来这个名字又成为起名常用字之一。
言归正传,人族的养殖业历史非常悠久，翻阅大荒纪年也不难发现人族在炎帝时什么乱七八糟的动物，只要是吃草的,全都养过，再一一筛选淘汰,最终只剩下了几种主流牲畜：鸡豚狗牛羊鸡鸭鹅马。
不同于如今官府只养马,最多再加个牛这样的战略家畜，其余的家畜是不养的。不是说没有负责养的人了,只是不再是官吏养,毕竟贵族还是要吃肉的,单靠狩猎无法满足经常吃肉的需求。因而贵族有一部分奴隶专门负责养禽畜,封地里的氓隶每年也要参加冬狩，冬狩的收获都是贵族的，两者相加足以满足许多贵族对肉食的需求。
不同于如今，远古时负责养殖的虞人养着所有的禽畜，不管是牛马还是用来吃的，全都包圆了。原因也不能难猜，一来那会儿具体养什么比较好还没个定数，养殖业还处于试错中，氓庶承担不起这个成本；二来那年头人族太穷，农耕刚刚起步，氓庶没有多余的食物饲养牲畜。
根据大荒纪年的记载，炎帝早期时除了冬季草木凋零实在是找不到吃的，基本不会宰杀牲畜，君王尚且如此，何况氓庶。
后来具体养什么牲畜开始定下来，即六畜，再加上农耕的发展，民间也渐渐开始养殖六畜，官方养殖业这才开始退出历史舞台。
辛筝恢复了虞正的官职，却没有让虞正负责养殖，虽然国府有大片的牧场养殖着牛马，但那些牧场有专门的司马司牛负责养殖，不需要虞正插手，虞正唯一的任务就是改良与培育新品种。
尽管灾难君王不干/人/事，但她的知识是真的有用。
虞司的工作内容通俗点说就是收集所有能收集到的禽畜品种，然后杂交，再从中杂交出来的后代中挑选出优质的继续杂交，简单，朴实无华。
朴实得辛筝的虞正已经请辞与转职了七任，不是工作太无聊，看不到头就是每天屠杀不符合要求的禽畜有点考验凡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就是感觉自己干的屠夫行当，自然，也有少部分觉得这种杂交做法是歪门邪道。
鉴于此百官中辛筝对虞司的官吏们态度是最好也最温和的，不仅耐心的听完虞司枯燥的工作汇报，还会不论内心如何都面上保持和煦的笑容，平时更是时时都记着虞司，每每有什么赏赐，落了谁都不会落了虞司。
这一任的虞正也对辛筝很满意，虽然这个职位干得有点枯燥，但因为不是第一任，她也能通过历任留下的记录看出这个职位的重要性，倒也能接受。更别说官吏最怕的还是自己干的活上头不重视，而辛筝始终重视此事。
只是，虞正看着辛筝听完后惆怅的眼神，忍不住问：“王为何闷闷不乐？可是我们改良得不好？”
辛筝想了想，还是开口道：“你们改良的新品种挺好的。”
虞正不解，那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辛筝道：“虞司这些年已做得很好，培育的鸡饲养得好，如今一岁能产卵一百五十到一百八十枚，鸭一百三十到一百七十枚，鹅三十到五十枚，但不够吃啊。”
凭心而论，虞司这几十年干得真的很不错。
禽畜养殖一旦规模上去了，很容易就生病，一病就是一窝，所有禽畜都得倒霉。这种病死的禽畜，要么扔掉，要么吃掉，前者舍不得，后者舍命。
因而长久以来都是散养，氓庶在条件允许的时候养几只，不容易生病，哪怕病了，损失也不会太大。禽畜养大了也有去处，或进贡给封地上的贵族，按着规矩，封地上的氓庶每年都要向贵族进贡肉食以维持贵族的肉食需求；或卖掉，有专门的人向氓庶收禽畜卖给不是贵族，不能让氓庶向自己进贡肉食，但又有能力吃肉的大户人家。
某种意义上，分封制下，帝国的禽畜养殖已经形成了它自己的体系。
虞司这些年研究养殖，已经摸索出了大规模养殖的不少经验，传播到民间后也产生了不少的良性作用。
比如豚，因为地广人稀，官府鼓励养豚的缘故，民间已出现一个新职业：牧豚人。
像放牧牛羊一样放牧豚去吃地里种的牧草，这样养出来的豚虽不如豚圈里的豚出栏快，肉多，但胜在数量多，一养就是一大群，能提供大量的肉食。
稍微有点不尽人意的便是豚肉的味道实在是一言难尽，但有辣角和姜，只要放得足够多，还是能起到改良口味的问题。
最重要的是，比起肉好不好吃，当下的人们更在意能不能吃上肉。
大夫食豚是礼乐体系下的规定，侧面说明了一件事：豚不是底层氓庶吃得起的东西。
肉都吃不起还挑剔肉的味道好不好，又不是有病。
虞正不可思异的看着辛筝：“不够吃？”
不讨论肉好不好吃的问题，辛筝治下这两年大部分人家每个月都能吃一两顿肉，若是服徭役，修路修水利筑城，因为是重体力活，辛筝给人吃得就更好了，两天一顿大肉，哪里不够吃了？
“如今大部分人吃得起肉只是因为地广人稀，很多荒地都被用来放牧豚羊，待以后人口增加，荒地改种粮食，就该变回逢年过节才能沾点荤腥的日子。”顿了顿，辛筝补充道。“也可能逢年过节也吃不上肉。”
虞正道：“即便九州之内无地畜牧，也还有陵光半岛，陵光半岛之外也还有炎洲，即便炎洲之外也还有八洲之地。”
辛筝从芥子珠里掏出两枚蜜饯，一枚递给虞正一枚自己拿着咬了一口，沉吟片刻。“你说得有道理，那人多到十洲之地也不够用了呢？何况十洲之地何其辽阔，我根本管不过来。”
疆域太辽阔也未必是好事，统治者被迫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镇压地方上去了，能够分给民生的少之又少。帝国现有的版图她不会放手，因为这是帝国几千年扩张下来的，丢了是对祖庙那一堆牌位的不敬，不能放弃，但更进一步的扩张，辛筝兴趣缺缺。
比起扩张，怎么管理好现下的疆域才是最重要的，不然疆域扩张得再辽阔，氓庶却过得一日比一日潦倒，一定分崩离析。
虞正愣了下，疆域太辽阔，中/央管不过来这个问题并不难解决，历史已经给出了答案。然虞正也不傻，在辛筝大刀阔斧要干掉分封制的时候跟她说重启分封制，活着不好吗？故而耳朵自动过滤掉辛筝后半句。“十洲无地，那需要非常漫长的岁月。”
如今这个时代根本不可能有人能看到那一日。
辛筝不以为然：“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哪怕自己看不到也要想想当如何。”
虞正只能问：“那王想要什么呢？”
辛筝道：“虞司能否培育出每年一定能怀上一胎，一胎三五只，十只八只不嫌多的牛种，一年两窝，一窝至少十二只，最多不介意二十四只的豚；一年两胎，一胎至少三五只，最多十只八只亦可的羊？”
虞正蓦然深刻理解了自己前头或请辞或调职的前任们，用尽所有自制力才没对辛筝脱口出粗。
每年必怀上，一胎三五只，十只八只不嫌多的牛种，你说得可真是轻飘飘。
牛两三岁开始繁衍，妊娠期280到300天，理论上可以一年一胎，但实际上不是每次都能怀上，三年能有两胎就很不错了。
母牛产犊一般一胎一只，少部分两只，三只也有，但活不了。
豚理论上可以半年一窝，但同样不是每回都能怀上，至于一窝最少十二只就更是做梦。
根据虞司这些年培育豚的经验，豚一窝一般一两包崽，一包三只，即三到六只，一胎四包十二只崽也不是没有，但这种情况都会被当地视为祥瑞吉兆，史书也不会吝啬笔墨给予一笔记载。
羊亦然，孕期五个月上下，一年两胎理论上可行，前提是每回都能怀上，能两年三胎就谢天谢地了。而一胎一般一到两只，三到五只也有，但非常少，十只八只，翻遍帝国所有的祥瑞吉兆都不会找到记载。
唯一能在繁衍方面满足辛筝这些乱七八糟的要求的大抵只有兔，一胎一般生三到六只兔崽，一个月左右就能生一窝，饲养得好一年十二窝也不是没希望。
只三个问题，兔不能拉犁耕地，不能产乳予人充饥，虽然能吃肉，但那点肉量比豚羊差太远了。一头豚百十斤肉，
思及此，虞正用一种充满真诚的语气对青婧道：“王何必让巫女婧研究一下将牛羊豚犬与兔结合，让牛羊豚犬拥有兔的繁衍能力？”
辛筝闻言眼睛一亮。“我怎么没想到还能这样？”
虞正一脸懵然的看着恍然大悟的辛筝。
我就是一时冲动跟你开个玩笑。
反应过来辛筝真想让青婧试试能不能这么做，更清楚自己阻止不了辛筝往死里践踏伦理，虞正不由问：“肉已够吃，你何必如此着急？”
辛筝道：“我没着急。”
那我可一点都没看出来你哪不急躁，虞正无声的眼神表示。
辛筝想了想，问虞正：“虞正可喜欢吃肉？”
虞正答：“自是喜欢。”
“那虞正最喜欢吃什么肉？”辛筝问。“鸡鸭鹅肉还是兔肉还是犬肉还是羊肉还是牛....这个就算了，杀牛是死罪。”
虞正不解话题怎么跳得这么厉害，但还是回道：“臣最喜羊肉。”
辛筝继续问：“那你平常吃得最多的肉是什么？”
虞正回道：“多食鸡肉鸭肉兔肉犬肉豚肉，偶尔食羊肉。”
“那你家里多久吃一次肉？”辛筝问。
虞正回答：“臣家中有七口人，一顿食肉需两斤，故只一旬买一次肉。”平时在食堂吃饭，也会将肉食省下来带回家，但这就没必要告诉辛筝了。
“那你想不想家中每餐都食肉？”
“自是想的，但做不到。”虞正无奈，她家里七口人，两个老人，三个孩子，全靠她与夫养家，但夫也有父母要养，严格意义上，他们两个需要养的是九口人，两个人的俸禄根本不够让九口人顿顿食肉。
“你且当你家里能顿顿食肉，你是希望顿顿食鸡鸭，还是豚肉，亦或羊肉？”
“羊肉。”
“你看，吃不上肉的想要过上吃肉的生活，吃上肉的如你一般经常吃肉的想要顿顿食肉，顿顿食肉以后又想顿顿食羊肉。”辛筝总结道。“你尚且如此，何况他人，仅我治下如今便有近百兆人口，要让如此多的人顿顿食肉，现有的畜牧养殖如何够？塞牙缝都不够。”
虞正眼神古怪的看着辛筝：“王为何会想让所有人都顿顿食肉？”哪个正常的王会有这般清奇的思维？
这个问题，辛筝想了想，回答：“在氓庶吃不饱时不能让氓庶吃饱的统治者是有罪的，在氓庶吃饱后不能让氓庶吃肉的统治者是有罪的，在氓庶吃上肉不能让氓庶吃肉自由的统治者是有罪的。”
“那不是君王的罪，那是氓庶的贪得无厌。”
辛筝不以为然。“你说得很有道理，可惜不符合人性，这种关系到自身利益的事，民，也不用民了，任何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损害自己的利益以体谅别人的辛苦。”
虞正不能理解辛筝的思维，道理是这样，但君王为什么会有这种认知？
辛筝继续道：“何况这也算不得坏事，正因为欲壑难填，有贪婪，人才会拼命努力以创造更好的生活，永不停歇。吃不饱想吃饱，吃饱了想吃得好，吃得好了想要长命百岁，长命百岁了想永生不死。人的欲壑难填比单纯的财帛刺激更省....更激励人的精神。若人生无欲无求，与死水何异？”
你想要说的分明比财帛刺激更省钱，虞正腹诽不已，嘴上却只能道：“王对欲/望着实真诚。”
“人贵在真诚。”辛筝拍了拍虞正的肩膀。“你要努力呀。”
比起努力我更想调职，虞正无奈道：“臣觉得自己有生之年做不到。”辛筝设虞正之职至今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