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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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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透窗穿户,照耀着驿馆里杯盘狼藉的正堂。先苏醒过来的人正点起灯烛,挨个用冷水泼醒伏倒在饭桌上的商队和使团众人——傍晚时他们就在此处用晚膳,被杨盈加了蒙汗药的酒给放倒。

此刻杯盘都还没有收起,正堂里一片混乱,钱昭和孙朗忙着唤醒众人。于十三还在美梦中亲着“小娘子”,迷迷糊糊地亲了钱昭的手,被钱昭嫌弃地甩开。

听到是杨盈给众人下的蒙汗药,元禄不可置信地开口:“是殿下下的药?”

杜长史也悠悠转醒,意识到刚所有人都被放倒了,立刻便要去确认杨盈的安危:“殿下,殿下现在何在?”却差点扑倒在地,众人连忙扶住他。

杨盈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运气不好,没跑多远便被如意捉了回来。如意也没有询问她缘由,只先缚住她的双手将她扔在床上。确认了驿馆内的状况后,便去料理宁远舟。

可惜如意同样运气不好,因章崧一剂“一旬牵机”,不得不暂且搁置意图。

宁远舟要确认杨盈的安危,如意便带他来确认。

此刻杨盈躺在床上,不哭闹,也没有挣扎,只是怔怔地流泪。逃跑失败,她也没必要再继续伪装坚强和懂事,她想不通她的皇嫂和皇兄是否真的想那么对她,为什么要那么对她——她就是想不通。

“还活着,放心了吧?”如意道。

宁远舟上前查看杨盈的脉息,确认她确实无恙,给她盖好了被子。

如意却又冷不丁问起:“你什么时候才能拿到解药?”

宁远舟尴尬地咳了一声,提醒:“这个问题不合适在她面前谈。”

如意才不信他的鬼话:“在外面,只怕你更不愿意谈。”她信手点了杨盈的穴,杨盈立即昏睡过去,接着用匕首割开杨盈的捆绑,转头对宁远舟道,“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宁远舟又咳了一声:“其实,我觉得有一点你说得特别对。”

如意不解。

宁远舟道:“除了当杀手,你其他方面确实不太灵——很抱歉,之前的约定恕我不能从命。”

如意一怔,大怒出手。宁远舟从容接招,没几下便将她制住,推倒在一边:“你没有内力,打不过我的。”

如意冷笑:“你想赖账?”

她反手往自己心口一点,口中密语连连,宁远舟下意识地吃痛,捂着胸口。待他扯开衣襟,只见有活物在心脏处跳动,让他越发吃痛。

如意看在眼里,解释道:“同心蛊的噬心之痛,没人能抵受得了。”说完便走到他跟前, “求我,我就饶了你。”

宁远舟挣扎着想推开她,如意反手擒拿。两人挣扎扭打着,撞到了火盆。

于十三正喋喋不休地追着钱昭理论,忽然听到杨盈房里传来的打斗声。忙丢下钱昭,前去查看。踢门进去,却见宁远舟和如意扭打在地上,如意翻身骑在宁远舟身上,抓着他的领口怒斥:“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生孩子,你答应过我的!”

于十三呼一口气,抹了把脸,转身就走。

宁远舟看到于十三忙道:“还不过来帮忙!”

于十三脚步一顿,看看如意,再看看他,面露为难:“这个,这个,我不方便插手吧?”

宁远舟怒吼:“于十三!”

于十三只好接近,帮宁远舟控制住如意。如意的胸脯因为气愤而不断起伏,他一眼看见了,忙偏头念叨:“罪过,罪过。”

如意愤怒地瞪着宁远舟:“你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只要这同心蛊还在你身体里头,我随时随地都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宁远舟捂着胸口,气喘吁吁地站起来:“未必。”

他反手一点自己胸膛,也开始和如意一般念起密语来,指间用气,逼着胸膛下的同心蛊一点点移动到手臂上。

于十三惊讶地道了声“嚯”。

如意同样震惊地看着宁远舟,只见他抄起她先前扔在桌上的匕首,看向她:“不止你一个人去过武陵蛮。”话音刚落,便挑开自己的手臂,蛊虫带着血飞出,落进火盆里,翻滚扭动。

宁远舟松了口气。

于十三却又提醒:“还得浇点酒,才能烧干净!”便向如意解释,“不好意思,这法子是我教他的,以前有两个苗女,总是不放过我——”

宁远舟看了眼于十三,见他还按着如意,便提醒道:“放开她吧。”

于十三有些犹豫。

宁远舟道:“任姑娘比你更识时务,她知道事已至此,不会再无谓发怒了。”

于十三这才意识到,如意确实安静得很。忙松开手。

如意果然没再纠缠,得到自由后,便径直向门外走去。只在路过宁远舟身边时,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你会后悔的。”

宁远舟心中愧疚:“对不起。”

而如意也并未等他回应,转眼便消失在门外。

宁远舟这才上前,拿起桌上的残酒浇在火盆中,火盆升腾起一阵烈焰。很快便将蛊虫残骸烧尽了。

于十三探头看了眼门外,眉眼晶亮地盯着宁远舟:“这到底是演哪一出?放心,我嘴很严的!”

宁远舟张嘴欲言,又难堪闭嘴。

于十三道:“你要不告诉我,我的嘴就不严了。”

宁远舟无奈与他耳语。

宁远舟心中烦乱:“你在外面不都听到了吗?她看我皮囊还不错,想要跟我借个种罢了。”

这等好事……于十三闻言又是震惊,又是惋惜,简直羡慕之极:“而你居然还不愿意,还打她?宁远舟,你是不是男人啊,那可是你孩子他娘!”

宁远舟反手塞了枚果子,堵住了他的嘴。

宁远舟从杨盈的房间里出来,立刻便被众人团团围住。

宁远舟目光扫过众人,一眼便能看出使团中人人疑虑,士气低落。

这却也不是急在一时的事——唯有杨盈振作起来,才能真正安抚众人的不安。否则纵使一时鼓起了士气,也还是无本之木,一点风吹草动就又散了。

便只避重就轻道:“殿下没事,只是受了些惊吓。大家也都辛苦了,今天晚上就好好睡一觉,明日不着急出发,原地休整一天。”

杜长史犹在震惊之中,实在接受不了,追问着:“当真是殿下对我们下的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她不想救回圣上了?”

宁远舟正色道:“但凡大事,毕多坎坷。太过顺畅,反而难成。杜大人早些回房吧。”便吩咐钱昭,“老钱,帮杜大人开剂定神散。”

钱昭点头,陪着杜长史离开。杜长史脚步踉跄,仿佛老了几岁。众人望着这位古板老人的背影,难得竟都有感同身受之意。

元禄仰头看向宁远舟,忧虑道:“头儿,公主当真不愿意去安国?”

宁远舟淡淡地道:“她只是怕了。”便看向在场众人,提高音量,“想想你们第一回领差事的时候,是不是也同样腿软过?”

六道堂众人都愣了一愣,瞬间便对杨盈的感受心有戚戚起来,纷纷点头。

笼罩着整个使团的愁云惨雾,也随之烟消云散。

宁远舟正色道:“倒是这件事提醒了我,使团和商队组建得太仓促,我也很久没有带你们出过外差,大家都有些松懈了。从今日起,要抽两个人出来巡查,每两个时辰换一班,不与大家一起饮食……”

诸人用心地听着,肃然应道:“是!”

一时众人各自回房休息,元禄拐了拐心不在焉的于十三,悄声问道:“刚才殿下屋里噼里啪啦的,出什么事了?

于十三脸一板,敲了敲元禄的头:“小孩子不许问这些!”

元禄莫名其妙,捂着头埋怨:“你们为什么老爱打我的头?!”

月华流淌,寂静宜人。

如意在自己房中盘膝运功,竭力想压下心中火气。奈何脑海中今日所受挫折翻涌不息,终于还是气恼地抓起身旁杯盏,狠狠砸在地上。

“宁远舟,你等着,我的内力已经在恢复了,今日之耻,我必定要报。你的孩子,我一定要要!”

正赌咒着,忽听门外一阵响动传来,如意警觉地抬起头,喝道:“谁?!”

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于十三花枝招展地走进来。

如意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于十三一拂额发,亮了个潇洒的侧脸给她,微笑道:“自然是来看你,美人儿。”

如意莫名其妙,皱眉看着他。

于十三表情丰富,“宁狐狸所作是为,实在是太混帐了。但是,除了他之外,天下好男人还有很多。”说着就变魔术般从身后拿出一束花,递到如意面前,眉眼晶亮地看向她,“比如我。”

如意一怔。

于十三毛遂自荐:“小可方过而立,有潘安卫玠之貌,太白明皇之才,待女子温柔如水,擅男儿任侠风流之态,正是姑娘儿子亲生父亲的最好人——”

说着声音就一顿,最后一个字卡在了齿缝里——如意的铁指甲正比在他脖子上,尖端闪着冰冷锋利的光。

“滚!”

于十三却是愈挫愈勇,纵使被铁指甲逼得仰起头来,脖子也要伸得挺拔玉立,声音越发深情款款:“英雄尚无末路事,岂敢美人花下死?况且,小可也心甘情愿死在如意姑娘手中,因为那样,你就会记我一辈子。”说着便闭上眼睛,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来吧,不要因为我腰细腿长就狠不下心,我受得住!”

他受得住,如意可受不了,一招将他格飞。

于十三伸出手去,凄美悲情道:“美人儿,你好狠的心!”

如意回身就要拔剑,钱昭及时飞奔出来,一个果子塞住于十三的嘴,将他倒扛在了肩上,拍了拍他的屁股:“别闹,该回去喝补肾的药了。”

截下了于十三,似乎又想起什么,面无表情地回头冲如意点了点头:“他确实很混帐。”

如意初时还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忽觉哪里不对,恼怒地瞪过去,喝道:“站住,你——”

然而钱昭已跑到门口了,怕如意没听懂一般,出门之前还不忘解释:“刚才,他在屋里,我在门外。刚才的刚才,他也在屋里,我也在门外。”前一个“他”说于十三,后一个“他”,自然就是说宁远舟了。

话音未落,人早已消失在夜色中了。

如意半晌才回过神——她刚才摁着宁远舟的事,居然已经尽人皆知了吗?

乌云蔽月,万籁俱寂。

黑暗中,正在沉睡着的宁远舟辗转反侧,大汗淋漓。

梦境里,如意的手指仿佛依旧轻柔地游走在他的身上。她红唇丰润,媚眼如丝。噙着笑俯下来,灼热的呼吸如汤泉沃雪般扑进耳畔,流向全身。宁远舟耳中便灌满了水声,身体在热泉中不停地下坠。

脑海中忽地便想起个声音:“大道无情……”

他猛地睁开眼睛时,便发现自己已变回了十五六岁的模样,正身处幽冷山洞之中。山洞四壁上悬挂着各色美人的画像,或妖艳,或起舞,或清纯……他立时便记起这是何种场景,连忙仰头望去,便看到了义父的面容。记忆中不苟言笑的男人依旧是四十容许的模样,高大沉稳,未生白发。似是察觉到他的迷茫,便严厉地皱起眉头,告诫他:“大道无情,只有过了‘欲’字一关,你的武功和心智,才算真正得窥大家门径。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别让我失望!”

他心中一凛,忙凝神静气,趺坐冥思。

更多的记忆却随之袭来。

他看见母亲一身素服,眼中含泪,却还是决绝地推开了义父,关上了房门。

他看见义父借酒浇愁,醉卧亭中。从此便再未流露过软弱。

……

义父说:“忘情方能入世,欲色皆是冤孽!”

然而如意盈盈的笑意,俯身时自耳后垂落的发丝,解开他衣襟的纤白玉指,打斗时不经意相贴时透过衣衫传递过来的温暖与触感……却也在告诫声中不断闪现。

却突然间,如意一剑向他劈来。

宁远舟猛地惊醒过来。

屋内犹然趁黑,四面寂静无声。

他长呼了口气,翻身起床。走进庭院里先洗了把脸,便靠在水缸便,拿起瓢猛灌了几口凉水。

正在巡查的孙朗望见他,向他遥遥敬礼,他示意免礼,目光也随之扫向四周。

天色尚早,除轮班巡查的孙朗外,众人都还未起床,只见各处房间都漆黑一片。但他本能地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四处观察寻找,走到马栏边时他停住了步,眼眸瞬间收缩。

“马为什么少了一匹?”他问。

孙朗一惊,赶紧过来查看。宁远舟却已经入闪电一般冲向房间。

杨盈还在沉睡。

杜长史刚被惊醒过来。

宁远舟面色一沉,忙又奔向如意房间,却见房中空空如也。他上前一探被窝的温度,脸色越发沉重。

此刻其他人也已被吵醒过来,听孙朗说少了匹马,已各自行动起来。

于十三直奔如意房间,见屋里情形,便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叹道:“看看,把人给气走了吧!换我我也生气,那么点小事都不肯答应!这下好了,美人儿一走,谁来教公主?”

外面传来狗吠声,钱昭也匆匆赶来,道:“找到马蹄印了,往余州方向走的,看土的干湿程度,大约是在一个时辰之前。”

宁远舟转头奔出房去,迎面遇上尚在迷糊的元禄,急道:“给我迷蝶!”

元禄忙掏出一个小盒子扔给他。

宁远舟脚步不停,接过盒子直奔马厩。翻身上马,一牵马索,“明日此时之前,我一定会赶回来。在此之间,一应事务,交与钱昭代掌。”

话音未落,已驾马冲了出去。

身后于十三追着道:“我跟你一起去!”

可他马刚翻上一半,就被钱昭硬生生地拉了下来,仍旧面无表情道:“孩子的事,只能交给爹娘解决,你不要插手,”钱昭面无表情地说着。

于十三不甘捶地:“为什么?!我也可以的啊!我哪点比他差了?”

元禄不解地看着他们,又看看驰马而去的宁远舟背影,迷惑地挠了挠头,“什么孩子,什么爹娘?”

于十三和钱昭转头齐声道:“小孩子不许问这些!”

元禄捂着头,不甘道:“又打我!”

孙朗幽幽地探头出来,虎背熊腰,却一脸纯良:“那我可以打听吗?”

黑夜,宁远舟辩认如意先前留下的马蹄印,一路追赶。

梧国,沙溪镇。

深夜时分,繁华的街市上已没什么行人。各处灯火已暗,星空之下瓦屋如山脊起伏。唯有几处高阁之上隐隐还传出欢笑与琴歌之声。

黑暗中,如意勒住奔马,翻身跳下。将马栓在路边,抬头望向几处彩灯招展的高阁。街口有狗冲出来吠叫,如意出手如电,一块碎石径直击在狗身上。狗低声呜咽两下,乖巧蹲下。

如意拿出从越先生身上扯下的穗子,让它闻了闻。狗摇了摇尾巴,飞快地带着如意向着一处高阁的方向奔去。

沙溪城中最热闹的迎来送往之地,怜香楼上依旧灯火通明。

房间内杯盘狼藉,花天酒地之后,玉郎餍足地卧在锦绣堆里睡得正浓香,突然间一个激零醒了过来——便见雪刃如水,正横在他的脖颈处。

玉郎艰难地回过头去,看清持剑之人的模样,大惊失色:“如意!”

剑尖一挑,如意嗓音冰冷:“起来。”

玉郎胆战心惊地滚下床,卟地跪倒在地,哀求:“大人饶命!”

如意只问:“玲珑本来自己可以逃走的,但她为了你,特意赶回青石巷报信。你是她的未婚夫,为什么不救她?!”

玉郎瑟瑟发抖地指天赌誓:“是越先生逼我的!我本来和玲珑两情相悦,却被越先生看中了,硬逼着我服侍……”

如意冷笑着,反问:“你和玲珑两情相悦?”

玉郎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声应道:“当然!我的心里只有她一个!以前我和玲珑还带着你逛过园子呢,你不记得了?……我真的是被逼的!”他叩头不止,“如意,大人,求您饶了我!”

如意目光一寒,却还是说道:“老实交代越先生的真实身份,我就饶了你!”

玉郎身子一颤,马上道:“越先生,她就是朱衣卫在梧国的掌事紫衣使,越三娘……”

窗外似有彩蝶飞过,玉郎隐约瞧见蹁跹暗影掠过锦帐,然而惊恐慌乱之下却也无暇分神细思,只瑟缩地仰望着如意:“……收到玲珑回报已经暴露的消息后,越三娘就觉得这正好是完成总部任务的天赐良机,当晚就发出朱砂令让所有梧都分部的人赶回。”

如意追问:“总部下灭口令的那个人是谁?”

玉郎摇头道:“事关机密,越三娘没有告诉我。我只不过是她手中的一个玩物……”

如意似是确认完毕,道:“闭眼。”

玉郎不解,却见如意举起了剑,他大惊道:“大人!你说过只要我说出越先生的身份,就饶了我的!”

“凌迟改为处斩,也是饶。”如意手上雪刃一挥,玉郎的脖颈已被斩断,倒地而亡,如意冷冷看着地上尸首,“你既然和玲珑两情相悦,她死了,你当然也不能独活。”

她随手一扔,将玉郎的尸体扔出窗外,只听扑通一声,尸首已没入窗外河水之中。

她回身欲走,目光扫过了对面高阁,夜风掀起纱帐,宁远舟的身形便出现在对面楼阁的栏杆前。

夜色之下,两人隔空而立,四目相对。

如意皱眉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宁远舟一指空中还在飞的迷蝶,道:“元禄养的迷蝶。我让钱昭给你把脉的时候,就已经叫他在药粉里加了迷蝶蜜。方圆五里之内,你无论在哪里,迷蝶都能找到。”

如意冷笑:“果然阴险狡诈。”

宁远舟容色不变:“过奖。你不是已经知道越先生就是越三娘了吗,为什么还要再问他一次?”

“章崧说过。没有经过多路验证过的情报,就是个屁。”

宁远舟了然:“你倒是学得快。”他目光一瞟楼下灯影幽幽的河流,玉郎的尸首已沉入河底,水面上只留一团残红,也随即便便淹没在流水和夜色之中,“原来你的目的并不是要回朱衣卫总部鸣冤,你只是想要复仇。否则,你会留下玉郎这个活证。”

“对,我不是你。明明已经被六道堂抛弃过,现在还要为它卖命。”

她摸出怀中的丝绢索命簿,沾着血迹在她杀人名单上的玉郎旁边打了一个勾——他是第四个。

宁远舟轻轻皱眉,看向她手中丝绢:“你的名单上还有多少个人?”

“很多。所有害了玲珑和娘娘的人,我都会送他们去六道轮回。”

“所以你早就决定要来这里杀他?”

“当然,我知道玉郎的老家就在附近。本来准备明天才动手的。”她收起丝绢,抬头看向宁远舟,冷笑,“怎么,你担心我一怒之下就此离开,丢下杨盈不管了?放心,我不是你,不会背信弃义。”说着便指着水中,“我会送你去和他做伴。”

“你现在没有多少内力,打不过我。”宁远舟回道。

“你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你们六道堂一样也有地狱道,你应该知道,杀手的耐心比别的人长得多。”

宁远舟似是一笑:“我会信守承诺,”却也随即便认真地看向如意,“但你不能再像今晚这样子脱离我们擅自行动。因为你一杀人,朱衣卫势必会闻风而动,这会影响整个使团和我营救计划的安全。”

“凭什么?这并不在我们之前的交易范围之内。”如意反驳。

“凭你想为昭节皇后报仇的意愿,比我救皇帝的必要性要强得多。任如意,”宁远舟看着她,“现在是你在求我。”

如意眼中寒光一闪,飞身跃入对面阁中。欺身而上,挥剑攻向了宁远舟。

宁远舟却并不还击,只是步步后退。避过如意手中长剑,却被随着挥来的一掌击中。他闷哼一声。

如意手上一顿,抬眼看向他:“你为什么不躲?”

宁远舟凝视着她的眼睛,轻声道:“我欠你的,总得让你出了心头这口气。”

“我出气的方式是杀人。”

宁远舟一笑,道:“你舍不得的——我死了,就没人能帮你查到昭节皇后之死的真相。”

如意愤恨地收掌:“对,我是舍不得。”她上前一步,黑漆漆的瞳子直对着宁远舟的眼睛,“我就喜欢你这种满肚子阴谋诡计的样子,所以,你一定会成为我孩子的父亲。”

宁远舟屏息,却没有后退:“我会小心防备,不会让你有这种机会。”

如意轻笑:“是吗?如果我伺机给整个使团下了毒呢,你也不从?”

宁远舟面色不变:“不从。你忘了你托我安排你义母江氏回陈州娘家了?”

如意眼眸瞬间收缩,冷笑:“你想拿她威胁我?做梦。一个义母算得了什么,我连亲娘都可以杀。”

宁远舟却缓缓道:“是吗?那为什么你会不惜杀了娄青强和越先生,为玲珑这么一个不过只是对你不错的白雀报仇?”他顿了一顿,凝着如意的眼睛,轻声说道,“任尊上,你其实比你自己以为的更心软。”

如意的表情由惊而怒,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默默地转过身,独自向着窗外。夜风吹过,纱帐如影,楼下水声泠泠。笙歌燕舞之声也仿佛随夜风与流水远去了。夜色之下,她身影单薄又萧索。

宁远舟心中一紧,忽就有些不忍。他轻咳一声:“对不起。”

如意没有说话,只肩膀微微颤抖。

宁远舟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伸出手,探向她瘦弱的肩头:“我刚才的话,有些过了——”

话音未落,他的眼睛猛然睁大——如意竟趁势一回身,红唇覆上了他的嘴唇!时间仿佛静止。良久,宁远舟才猛地推开了如意。

如意诡秘一笑:“宁大人,你其实也比你自己以为的更心软。”

她一步步接近宁远舟,宁远舟也一步步后退着。

她似不解,又似劝诱,眸光流转,嗓音轻柔。细密地纠缠上来,令人挣脱不开。

“你为什么要拒绝我呢?和我在一起,你又不会有任何损失。我做过白雀,知道你们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窗外又传来乐曲声,如意信手拿起案上不知哪个舞姬留下的披帛,依曲舞动。她确实极其擅长伪装,也极懂得男人的心思。仅凭身姿仪态,目光表情,便可一人千面,展现出截然不同的身份与风情。她边舞动便询问着,“是天竺酒坊里妖艳的胡姬?还是重门深户里端庄的闺秀?是绝世而独立的清冷佳人,还是带着刺的火热玫瑰?”她步步逼近退无可退的宁远舟,“……你所有的幻想——”

如意一拉宁远舟的前襟,红唇噙笑,媚眼如丝。近在咫尺、呼吸可闻。只消轻轻欺身迎上,他便可吻上她雪白的脖颈。耳中传来灼热又轻柔的嗓音,“我,都可以满足。”

宁远舟脑中“嗡”的一响,少年时在山洞中趺坐冥思时,环绕在周身的各色女子画像仿佛霎时间活了起来,她们妖艳地嘻笑着,歌舞着,周身璎珞叮当,披帛飞扬。纤指,媚笑、似嗔,如怨,不断地旋转着……

梦中的少年大汗淋漓,殷红的唇擦过,终于在一声声“不要被她们迷惑!别睁眼!他们只是你的心魔!心魔!”的告诫中,忍受不住地睁开了眼睛。

宁远舟目光一晃,一切幻象都已消散,眼前只剩下正勾着他的下巴、俯视着他的如意。

时间终于再次开始流淌。宁远舟出口却已是平静的语气。

“玩够了?该回去了。”他走到窗边,背对着如意,“你这白雀,当得真不怎么样。”

言毕,他转身跃下高阁。

如意寒脸扔下披帛,也跟着跃了下去。落地时她微一踉跄,宁远舟扶了她一下。

如意冷冰冰地甩开宁远舟,宁远舟却扔给她缰绳。两人不发一语,在微亮的晨光中并肩走向拴马处。

天光乍明。

白沙驿的庭院里,元禄心不在焉地喂着马。宁远舟说“明日此时之前”回来,却还不见人影,元禄挂念他,又担心他能否找到如意,不由自主心急地探头看向院外。

突然,院外传来马嘶,宁远舟和如意先后进了院子。元禄的心也一下子放了下来,忙迎上前:“宁头儿,如意姐!”

话音一落,原本分散各处的众人纷纷窜出来迎接,目光齐齐盯着他们。

宁远舟翻身落马,眼也不眨,便道:“宫中密使昨晚到了沙汐镇,紧急召任女官去回话。大家务必对殿下和杜大人保密。”

众人了然,一哄而散。

如意讥讽地看着他:“不愧是宁狐狸,谎话张口就来。”

宁远舟反诘:“我是为了你的面子,和整个使团的军心。”又道,“再说一次,以后绝对不可未经我允许擅自离队,否则交易作废。”

如意一指杨盈的房间,道:“你我的交易只限于我向里面那位教授安国的知识,可并不包括应付她一次又一次的下毒和折腾。”

宁远舟道:“我会去处理。”便转向于十三:“殿下怎么样了?”

于十三道:“已经醒了,但是不管怎么劝,都一句话也不说,也不肯吃东西。”

宁远舟点头,道:“我去看看。”

他一走,于十三就探头冲如意摇手,笑靥如花道:“回来啦?你真的不考虑我昨晚的提议?我真的不比他差——”

如意还没发作,宁远舟已霍地转身,正色提醒:“于十三。如意是我们必须尊重的同伴,不是你可以随意调笑的女子。”

于十三犹自未觉:“我哪调笑了?再说,你见过我对哪个女子不真心、不尊重过了?”

“她只要没有对你表示过主动垂青,你的每一句求爱之语,都是不尊重。尤其还当着其他人的面。”

如意一怔,有些意外地看向宁远舟。

于十三这才醒悟过来,拍了自己一记脑门,神色肃然地看向如意:“是我孟浪了。”他深深地躬身致歉,“对不起。”

如意只怔怔地望着宁远舟远去的背影,没有理他。

于十三道完歉,却又再度嬉皮笑脸起来,“以后我绝对不会再像刚才那样了,我只会默默地、真挚地、拼了命地去打动你,你迟早有一天会看到我的好……”见如意还盯着宁远舟,便转身跟她一道看过去,“你可千万别把宁远舟说的当真啊,他这人就是假正经,自己胆子小,看我对你好,就专借这种大义凛然的词儿来吃飞醋……”

屋子里开着窗,天光已然大亮。杨盈却依旧侧卧在榻上,面朝里侧,一言不发。

自昨日醒来,她便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不说话也不肯吃东西。

如意不在,使团和商队众人又都是男人——虽有个善于体察少女心思的于十三,却显然也不能放他去向杨盈献殷勤。只能令驿馆里的侍女照料她的起居。

侍女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跪坐在一侧,轻声规劝她:“殿下,您还是多少进些吃食吧……”

杨盈心中悲凉,拉起被子蒙住头:“我不吃,你们不让我回京,我就死在这里。”

侍女轻声道:“殿下怎么能说这么丧气的话?您是堂堂正正的礼王迎帝使,圣上的性命、大梧的未来,都靠着您来擎天保驾呢。”

杨盈却忽地掀起被子,翻身向她,大声道:“我不是礼王!我是公主!我是女的!我不懂朝政,也不懂那些军国大事,我只是想回去问清楚丹阳王兄和皇嫂,他们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侍女大惊失色,手中杯盘落地。

宁远舟便在此时走近房中,闻言拔出佩剑,向着侍女走去。

杨盈惊吓地坐起身,喝问:“你要干什么?!”

宁远舟正色道:“亲王出行,只带内侍。她是驿站的侍女,不知内情。你在她面前暴露了身份,她就只能死。”

侍女浑身颤抖,跪倒在地:“大人饶命!”

杨盈也忙阻拦道:“你不能杀她!”

宁远舟却丝毫不为所动:“凡上位者,一言一行,必深思远虑,否则就会祸及他人。殿下,请记住,她是为你死的第一人。”

杨盈惊惧,挣扎起来挡在侍女面前,“我不许,我,”她眼神一顿,猛地想起什么,忙强撑起亲王的架势,仰头瞪向宁远舟,“孤乃亲王,孤命令你放了他!”

宁远舟却道:“外臣不奉内廷之令,你刚才说了,你是公主。”

他推开杨盈,将剑架在侍女脖上,杨盈吓坏了,忙扑上来抱住他的胳膊,“你别杀她!只要你别动手,我什么都答应!”

宁远舟看向她:“那殿下还要绝食吗?”

杨盈突然明白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宁远舟,“远舟哥哥,你在威胁我。”一时间悲从中来,她凄凉地笑着,“我都这样了,你们还是要逼我。好,你要杀就杀吧,大不了,她死了,我转头就去上吊,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她坐回到榻上,面若死灰地落着泪,不再看宁远舟

侍女也扑到宁远舟脚下:“大人饶命,饶命啊!”

自宁远舟进屋,商队众人便都偷偷探头,隔着窗子关注着杨盈这边的状况。此刻见宁远舟僵立在当场,上不去、下不来,都有些尴尬。

于十三摸了摸鼻子瞟开眼神。

元禄挠头,替杨盈解释道:“殿下这是伤心坏了,钻了牛角尖了。”

钱昭一言不发地进屋,把侍女拉了出来,交给孙朗,吩咐:“叫分堂的人关她几个月。”

才总算解开了僵局。

房内,杨盈默默地落着泪。

宁远舟无计可施,只能柔声规劝:“阿盈,你坚强些。”

杨盈委屈极了,哭着看向他:“我都被你们骗去送死了!我还怎么坚强?我从小长在冷宫,爹不疼娘不在,除了顾女傅,谁也没把我当个正经人。我不过是为了自由,为了把你从充军大罪中救出来,才咬着牙想去搏一回。可谁曾想,我的亲哥哥、亲嫂子,居然一面夸着我,一面竟然想拿我的性命去换他们的帝位!”她不甘心,她想不通,“凭什么?凭什么呀!”

眼前毕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窗外众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如意冷笑:“宁远舟吃软不吃硬,这下惨了。”

宁远舟长叹一声,扶住杨盈的肩膀,想要安抚下她的情绪,面对着面和她好好聊一聊。

“阿盈,我知道你现在很伤心,但是这里头的道理很复杂,远舟哥哥得给你慢慢讲——”

杨盈负气,推开他:“我不想听。”

宁远舟还想再尝试,杨盈情急之下一挥手,宁远舟避无可避,硬生生地受了一记耳光。

杨盈吓坏了,连忙要查看宁远舟脸上红痕,焦急道:“对不起对不起,远舟哥哥,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不料宁远舟却道:“你想知道凭什么吗?好,我带你去看!”

他拉住杨盈的手腕,带着她几个起跃,便登上了驿馆瞭望塔。

高处风急,杨盈站立不稳,见屋顶、树荫皆在脚下,地上众人惊愕地仰头望来,头上忽有飞鸟掠过,她不由晃了一晃,霎时吓白了脸,惊恐地紧紧抓住宁远舟:“救命!我要掉下去了!”

长史杜大人听到声音,从屋里冲出来,抬头见杨盈被带到搞出,惊吓地喝斥:“宁远舟,你在干什么?!赶紧放下殿下!听到了没有!”他慌忙催促叫院中的诸人,“你们快去帮忙!别愣着!”

宁远舟立在旁边的屋檐上,青袍在风中猎猎飘拂,眉眼中尽是威势,喝道:“都退下!”他亮出监国玉佩,“我奉皇后和章相之命行事,我在之处,我便是王法!”

众使团人齐声正色道:“遵令!”

随后他们便整齐划一地转头站到檐下,背身向里。

杜长史愕然,却也无计可施。半晌,也只能无奈地一挥袖子,回了房间。

唯有如意一动不动,依旧仰头望着宁远舟。

宁远舟看着惊惧万分的杨盈:“没有人会救你。殿下,我想请你认真看一看,你们杨家所统治的这座江山。”

杨盈渐渐从惊恐中抬起头来,天高云淡,她顺着宁远舟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阡陌交通,田野相连,零零落落的房屋渐渐密集,终于在远方聚集成一片繁华城镇。清晨明媚的阳光映照在水陌楼船、朱栏旗幡之上,鳞光点点,屋宇之间有炊烟袅袅升起。

耳边传来宁远舟轻缓的嗓音:“这个地方叫白沙镇,那边是沙溪镇,更远的地方,是殿下生母的故乡余州了。”

杨盈愕然,忘了害怕,极目望去:“那就是余州?”

“对,余州城方圆二十里,有户一万四千五百人,城中水陌横穿,渔米丰饶。殿下可知这样的城池,梧国一共有多少座?”

杨盈摇头。

宁远舟道:“原本有三十八座。可是你的皇兄一次毫无必要的御驾亲征,梧国就整整损失了三城。为君者,应止戈爱民,可圣上却害得数万余人沦入战火,妻离子散,夫死父亡……你们杨氏,欠百姓们良多。”

杨盈怔了一怔:“可,可那不关我的事,我从小在宫里,什么都不知道——”

宁远舟道:“但只要你姓杨,这事就跟你有关。你固然长在冷宫、不通政事,但你一样凭着你的血脉,享受到了平民百姓一辈子都不可能仰望的衣食无忧。就算再不受重视,公主的年例都至少有五百贯,可那些随着你兄长战死在关山的士兵们,抚恤金也只有一贯而已!”

杨盈愕然抬头,难以置信:“真、真的?”

宁远舟的目光最终看向杨盈,一字一句告诉她:“杨盈你记住了,整个使团,上至我和杜大人,下至内侍马夫,之所以会愿意赔上性命护送你入安,不是为了愚忠、为了加官进爵,而是为了让两国百姓少陷战火,为了洗清那些明明为你皇兄英勇战死、却被泼上叛徒脏水的天道兄弟们的冤屈!”他高声问道,“你们说,是也不是?”

背身向里的使团成员们早已听得心潮澎湃,他们虽然看不到现场的情景,仍然齐刷刷地高声应道:“是!”

杜大人早就在屋里老泪纵横,此时也推开窗子,颤颤巍巍地:“是~~~!”

如意怔怔地望着宁远舟,眼中不知何时,也隐然有了泪光。

记忆中昭节皇后心疼地捧着她的脸,替她拭去脸上的血痕,告诉她:“阿辛,你真的不用这么辛苦的。其实我一直都不想你再做刺客。”

但她清声说:“臣知道,但是娘娘,臣喜欢手中有剑啊。”

昭节皇后叹气道:“也罢,有些豪强生来好战,总想着用百姓的白骨堆起他们的霸业。你提前除掉他们,免去战乱之祸,便能挽救许多无辜性命。”

所以昭节皇后一次次送她出行。她也一次次出生入死沐血拼杀,一次次弄脏自己的手。

瞭望台上,宁远舟质问着杨盈:“你觉得不甘心,想要逃回京城,回避你本应负起的责任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些百姓为杨家血染沙场时,是否甘心?你下药之时,可曾想过一旦药量过多,就会害死使团所有的人?”

杨盈已泪流满面。她太年轻了,从未走出过宫城,也从未有人教导过她这些。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皇城之下还有芸芸众生,一己悲喜之外还有民生疾苦。她终于明白自己此行重任,明白自己确实是错了。

她哭着道歉,“对不起。”

宁远舟放柔了声音,道:“哭是没有用的。殿下,很多事,你一旦做了选择,便没有退路。安国之旅固然云诡波谲,但若殿下从此坚强心志,发愤图强,臣等必与殿下同生共死!”

杨盈擦了擦眼泪:“真的?”

“臣愿以性命担保。”

杨盈一闭眼,终于下定了决心:“好,那我发誓,以后我不逃了,我一定会坚强起来的!”

白沙驿庭院中,使团与商队众人肃然列队,听宁远舟宣告此次事件的处置结果。

侍从奉上一把戒尺。

宁远舟看向众人,宣判:“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正纲纪,无以治使团。兹有礼王杨盈,为一己之私,暗中于饮食中下药,祸及使团上下共六十九人。宁远舟既负国命,便处其以笞掌之刑二十记,此令!”

话音落下,杨盈身子一颤,使团众人也颇为吃惊。

宁远舟伸手去取戒尺。

于十三心有不忍,往前一站:“要不,我替殿下受责吧,可以加倍!”

杜长史也小声规劝着:“宁大人,这样不好吧,毕竟还得顾及殿下的体面。”

宁远舟一言驳回:“她下毒的时候,可曾想过皇家的体面?杜大人不必说了,任何人都不必说情了。此举,乃为以儆效尤。”他看了一眼咬着唇的杨盈,见她强忍着恐惧一言不发,自己也心软下来,顿了顿,又道,“不过,刚才杜大人也言之有理,当众行刑确有不雅,我这就带殿下入房行刑。大家都看清楚了,今后使团上下,谁要是再敢有异心,礼王殿下便是前车之鉴!”

众人齐声道:“敬诺!”

宁远舟挥手:“都散了吧,再休整两个时辰,便立刻出发!”

众人散开。宁远舟当先走向房间,杨盈委屈地跟上去。

如意挡在门前,伸手截住宁远舟,道:“我来吧,你就是嘴上说得吓人而已,没人的时候,未必真狠心下得了手。”

她夺过宁远舟手中的戒尺,对杨盈道:“进来吧。”

两人走进房中。

杨盈发着抖探出手去,如意出手如电,便是一记。杨盈吃痛,泪水立刻涌出来:“啊!”

听着房内的惨呼声,商队诸人不寒而栗。

元禄坐卧不安道:“如意姐还真下得了手。”

孙朗也倒吸一口凉气:“是啊,这响声我听着都疼,下手可真狠。”

正说着,便听房内又传来一声呵斥:“伸直了手。”

——显然是适才那一下杨盈吃痛缩手了。

随后便接连几记啪啪啪。

于十三脖子一怂,啧啧感叹:“美人儿狠起心来,不知多么的销魂。”

钱昭一拍宁远舟的肩,面无表情,却无端透出些怜悯来:“你居然敢拒绝她。以后初一十五,我会记得给你坟上添香的。”

元禄于十三齐刷刷点头。

孙朗抱着小猫,一边撸,一边和元禄于十三一起点头。

房里如意又猛打了几记,杨盈已经痛得泣不成声。

如意这才停下戒尺,安静地看着她。待她泪水稍缓,才道:“如果你告诉我,让你甘愿女扮男装出使安国的真正理由,剩下那十记,可以暂时记下不打。”

杨盈一愕。

如意看着她:“一个长居深宫的小公主,能为了什么自由才不顾一切?他们男人不懂,可我懂。说吧。”

杨盈一咬牙,终于开口道:“有一个御前侍卫,叫郑青云……”

她絮絮说了起来,表情时而怀念,时而幸福,时而向往,时而却又落回悲苦。

如意始终一言不发地倾听着,待她说完后,才道:“你就是为了一心想嫁他,才豁出来女扮男装的?”

杨盈骄傲地点头。

如意却道:“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昨晚你成功逃回去了,会不会被关在深宫里直到老死,一辈子见不到你的郑郎?”

杨盈一怔:“不会的。我真的只是想跟皇嫂问个明白……”

“你问了,她就会承认自己想送你去死吗?不,她只会觉得你是个需要解决的麻烦。你当以为自己无可替代?错了,礼王出使的消息既然已经天下皆知,他们大可以让人戴上人皮面具,扮成你的模样入安。”

“这,这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她愣住了,眼前的如意手一抹,已然换上了一副陌生男人的人皮面具,虽是身着女子衣裙,却仍是男子气十足地一甩下摆落座,森然而粗声道:“跪下!”

如意取下人皮面具,恢复了原本的声音面貌,看向杨盈:“是不是比你还更像些?”

杨盈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

如意道:“你看,我就可以扮成礼王,但我并不愿意。一则,我不是你们梧国人;二则,我发现,你比我所想的其实要更大胆,更聪明。”

杨盈怔了怔,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如意似是抿唇一笑:“你能一边哭哭啼啼,一边不动声色地下药毒倒使团里所有人,单凭这份急智,就足够让我高看你一眼。如果你好好学,未尝不能变成一个比你皇嫂更强大的女人。”

萧妍在她心中历来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完美女子,但如意在她眼中也是顶顶厉害,无所不能的女子。

如意这么说,杨盈又不敢置信,又隐隐有些期待:“真的?”

如意笑道:“你值得我骗吗?”

“我以后,真的能变得像皇嫂、像如意姐你一样厉害?”

如意蛊惑地一笑,压低声音道:“对,到时你不单可以风风光光地嫁给郑青云,还能把所有欺辱过你、小看过你的人,踩在脚下。就像这样。”

她双手发力,手中戒尺应声而断。

杨盈眼神一亮,艳羡不已。

如意招手:“你过来。”她将半根戒尺放在案边,按住一头,比手成刀,高高地举起,“像我这样,想着你全部的恨,全部的骄傲,毫不迟疑地劈下去。”

杨盈不由自主的走上前去,闭上眼睛学着如意的样子举起手来。然而举起在半空中的手,却不由自主地发着抖。

如意厉声道:“劈!”

杨盈一咬牙,猛地劈下,那半根戒尺便应声断成两截。

她不可思议地睁开眼睛,看着断开的半截戒尺,“我做到了?”随即脸上便涌出喜色,抓着如意的手分享惊喜,“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如意道,“对,你做到了。”她目光再次严厉起来,“现在告诉我,你是谁?”

杨盈一愣,随即便昂首挺起了胸膛,已是一副清高华贵的王者之相。她傲然道:“孤,乃大梧礼王。”

如意这才露出笑容。

她走出杨盈房间,对一直等在外面的宁远舟道:“都听到了?”

宁远舟点头:“谢谢。我的确没有你细心。只有找到她的心结,才能真正帮她立起来。”

如意一笑,道:“不过是之前调教手下的老把戏而已,先给巴掌再给个枣,不值一提。赶紧传信回梧都,控制好那个郑青云吧,至少让他写封书信来,安安她的心。”

她转身欲离去,宁远舟却忽地又叫住她:“你为什么这样?”顿了顿,才道,“你做的,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的交易范围。”

如意回首,目光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她说:“因为你刚才在高处那一段话,说得很好听。”

宁远舟狐疑地皱眉。

如意一哂:“好吧,那就当我是在讨好你。直接下手不行,就换心战。你这个人既然心软,多帮你几回忙,总会水滴石穿的。”

宁远舟叹了口气:“你还是放弃吧。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不会和合作伙伴有任何的情爱牵绊,这是我做人的原则。”

如意大奇,靠近他,似笑非笑:“你太自作多情了吧?我只是要和你生孩子,谁要跟你有情爱牵绊?”

宁远舟脸色一变,然而尚未厘清此刻心中滋味究竟为何,如意便已转身离开了。

宁远舟目光追着她的背影。半晌回过身来,便看到元禄一脸震惊的表情。

“你要和如如…意、意…姐生孩子?”

宁远舟头痛,按住他的肩调转他的身体,推他离开,“小孩子不许问这些。”

元禄不满地回头抗议:“头儿,我都十八了,你怎么还拿我当小孩呢?”

“你就算八十,在我面前都还是个小孩子,这两天记得吃糖丸了吗?”

元禄忙摸了颗糖丸扔进嘴里:“记得。”又要穷根究底,可是你到底和如意姐——”

宁远舟连忙打断他,催促:“赶紧去看看马,准备出发了。”

元禄只得不甘而去。

远处于十三看到他们的情景,见宁远舟表情微妙,不由狐疑起来。

处置完此间事故,使团终于能再次上路。

宁远舟骑着马,头带斗笠遮去面容,也混在使团队伍中。透过偶尔飘起的车厢帘,注视着如意和杨盈。

却不知是担忧杨盈这边再有意外,还是因如意先前的话而挂怀于心。

忽有人驱马从队伍后面赶来,交给宁远舟一张小绢条。那绢条明显刚从信鸽腿上解下,是梧都总堂加急送来的密信。宁远舟展开看后眉头微皱,吩咐道:“传令,原地休息一刻钟。叫孙朗过来。”

车队便停在路旁停下。杨盈掀起车帘走出来,扶着内侍的手正要下车,却忽的想起什么,转身问道:“如意姐,男人该怎么下车?”

如意一拂下摆,示意给她看。杨盈目光漆黑明亮,惟妙惟肖地模仿起来。

元禄张望着看向她们,身旁于十三忽的捅了捅他,“喂,刚才你听到如意跟宁头儿说什么了?他怎么脸色都变了?”

元禄一愣,有些犹豫。

于十三举起手中酒囊,眉眼一挑:“说了,我就让你喝一口我的桃花酿。”

元禄眼睛亮起来:“那你可不能告诉别人,不然宁头儿要生气的。”

于十三连忙点头,凑耳过去。元禄便一五一十地将清晨所见告知他,于十三先是一惊,随即忍不住发笑。转头就传给了钱昭,说着就笑出声来:“哈哈哈!他也有今天!他以为人家当他是个宝,结果人家只当他是药渣!哈哈哈!”

钱昭面无表情地点头赞同。

元禄不满地抗议道:“喂!明明说好不告诉别人的!”

于十三瞟他:“我的话你都能信?而且你钱大哥是别人吗?”

元禄虽有不甘,但被他们戏弄多了,倒也不甚纠结。反倒对他们的话更好奇些,追问:“什么是药渣啊?”

于十三忍俊不禁,示意他附耳过来,如此这般耳语一阵。

元禄目光不由追向远处正在和孙朗议事的宁远舟,脸色不由变得精彩至极。

宁远舟却突然抬头看过来,招手令元禄他们过去。元禄正心虚着,吓了一跳,指了指鼻子确定是叫自己后,才忙和于十三钱昭起身走了过去。

他们离开之后,丁辉从树后走出来,脸上表情各种古怪,仿佛依旧不敢相信自己适才无意中听到了什么。

四人商议了一阵后,面色都已严肃下来。

宁远舟便招呼使团护卫和商队众人,高声吩咐:“大家听着,前路可能有些变故,为图安全,以后我们未必能次次都在驿馆过夜打尖,而是改住各处分堂为我们安排好的客栈。使团仪仗虽然不变,但客栈毕竟不比官驿,大家要更有眼色些。”

众人连忙应“是”。

杜长史正跟杨盈坐在一处歇脚,远远听到宁远舟的话,有些担心,问道:“前边有什么变故?”

杨盈也不知道,却依旧信心满满:“管它什么变故,反正远舟哥哥和如意姐都能解决!”

杜长史一怔,见杨盈面色红润,充满干劲,便知任姑娘已为她解开心结。又见使团护卫那边,丁辉正跟几个人嘀咕着什么,几人听他说完,都面露古怪。立刻便有人眼神一亮,争先恐后地凑到如意身边,围着她又是送水又是送果子。其余的护卫们察觉到这边动静,也纷纷开始交头接耳,继而恍然大悟,目光铮亮,争先恐后……

杜长史看得一头雾水,不禁喃喃感叹:“从什么时候起,任姑娘在使团里的位置,和宁堂主也差不多了?”

日暮时分,使团抵达了附近的小镇,却没有向附近的驿馆投宿,而是在镇上包了个客栈,落脚下来。

众人各自卸下行李,搬运安置好仪仗,便纷纷凑到屋檐下面,伸长脖子向着如意和杨盈乘坐的马车望去。

这次是杨盈先打起车帘,从马车里走出来。她从容下车,已是一派清贵亲王气派。应对杜长史的相请,掌柜的请安,更是行云流水,不落痕迹。她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如意,见如意站在车上看着她,满意地颔首,不由兴奋地笑了起来。

如意便也下车,和杨盈一道进屋去。

然而她才下车,立刻就有使团众人争抢着前来扶她。如意不解,挥手避开,示意众人不必。

屋檐下那些没来得及抢上前的人,也眼睛发亮地盯着她,如同第一次见到如此一个乌发雪肤,明眸红唇的绝世美人一般。

众人目光切切,就差开屏招展,引她垂青了。

而宁头儿此刻眉头轻皱,面前桌上摊开着舆图,正在等待更进一步的情报。

一时元禄匆匆进屋,送上密信。

“宿州分堂刚送来的。”

宁远舟接过来看了看,点头:“和下午从总堂飞鸽收到的消息一致——丹阳王亲信,游骑将军、平远军都统制周健,确已调派三千亲兵,准备对我们进行拦截。”

——两边相互印证,当是确有其事了。

众人都看向桌上地图。

元禄依旧有些难以置信:“朝廷的使团,丹阳王就敢直接出兵截杀?”

宁远舟道:“自然不会挑明了做,但装作热情接待或者护送的样子,随便在哪个山沟里动手,不留活口,最后栽到山匪流寇、或是朱衣卫报复上面,就差不多了。”

元禄愕然。

宁远舟思索着,继续说道:“按照畜生道之前探查的资料,周健是个好大喜功之人,十三,你去打探一下,最好现场确定他的兵力布置。”

于十三立刻起身:“我这就去。”

然而当于十三拉开房门走进院子里去牵马时,忽觉有哪里不对,倒退回来再看——果然不对!

负责使团护卫的天道众们,竟然赤裸着上身在刷马。

于十三不过片刻愕然,马上明白过来,含笑策马离去。

客栈房门再次打开,这次是如意和杨盈从屋里出来。

便听不知是谁一声轻咳,原本裸着上身心不在焉地刷着马的众人们立刻警醒过来,纷纷开始卖力展现自己。身量高的刻意牵马从如意身前走过,线条好的舀了水假装不经意地泼在身上,手臂肌肉结实的开始卖力地搬运重物。夕阳古朴的辉光照在他们年轻健康的古铜色肌肉上,饶是如意见多识广,也不由怔了一下。

杨盈毫无思想准备地走了出来,看到此情,更是直接“呀”地叫出声来,满脸通红的逃回房内嘭地关上了门。

如意皱了皱眉,目光一扫,便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身后追着一连串晶亮期待的眼睛。

宁远舟一行人也随即推门出来。元禄一脸迷茫,不解他们是在干嘛。宁远舟先是疑惑,随即便看到不远处如意回房的背影,和使团众人邀宠般盯着她的目光。瞬间便明白过来,脸色刷地沉了下去。

还未等他出声,钱昭就已经走上前去,冷冷地提醒:“都把衣服穿起来。”

丁辉讨好地商量:“钱头儿,别啊——”

可钱昭拿起马鞭就抽,使团众人这才仓皇逃跑,混乱地各自穿衣。

边穿还边不甘心地抗议:“凭什么啊,我们又不是跟宁头儿抢!他不愿意,我们愿意啊!”忍不住锤了锤自己的胸膛,敲得胸肌梆梆作响,“能进六道堂的,个个身体都是最棒的。”

钱昭眼都不抬,一言堵死:“别想了,她瞧不上你们。”

使团众人不服气:“这可不好说。那谁知道呢?”

钱昭一拍丁辉,眼神打量着他的脖颈,提醒:“跟着赵季的娄青强还记得吧?他是怎么死的,好像还是你告诉我的。”

丁辉突然脸色一变。肩膀下意识地绷紧。

使团众人疑惑地看着他。

钱昭一抬下巴,面无表情:“给们也讲讲吧。”

丁辉吞了口唾沫,喉咙发紧道:“娄青强在如意姑娘手下只走了一招,就——”他咔地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打了个寒战。

钱昭看向众人:“想在她面前出风头,可以掂量掂量自己的性命。”说着唇角便一扯,似是露出个幸灾乐祸的笑意,然而随即便再度绷紧,恢复成死人脸。

这简直比听到娄青强被人一招秒杀还要恐怖,侍卫们纷纷惊惧、僵直。

丁辉结结巴巴地指着他:“笑笑笑了……他居然笑了!”

钱昭走回宁远舟身边,一点头:“解决了。别生气,当兵三年,是个女人都赛貂蝉。何况你表妹还是个真貂蝉。”

宁远舟心中百般滋味难以言传,只道:“她不是我表妹。”

钱昭瞟他:“那你为什么不和她生孩子?”

宁远舟无语,只好转身离开。

然而绕了一大圈,到底还是来到如意门前,犹豫片刻,抬手敲了敲。

房门打开,如意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问道:“什么事?”

“外面那些侍卫……”宁远舟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卡了一卡,“有些不知分寸,你最好别放在心上。”

如意似有不解,目光无辜:“他们怎么不知分寸了?”

宁远舟莫非还能给她描述一下他们的居心,一时间心情颇有些难以言喻,只道:“……反正他们没恶意,只是想在你面前——”忽地察觉到如意唇角微勾,猛地意识到自己又被骗了,“你早看出来了?”

如意抿唇:“当然。白雀可以不会武功,但一定了解男人。公孔雀开屏这种事,我见得应该比你多一点——”她挑眉看向宁远舟,:“怎么,怕我瞧上他们,转头不要你了?”

宁远舟也镇定下来,不肯输阵:“你想多了。我是怕他们惹恼了你,你又动了杀心。现如今,肯跟着我去安国卖命的堂众可没几个了。”

两人含笑对视,眼中暗流涌动。

却是如意先收了笑,问道:“还有其他事吗?”

宁远舟点头,道:“想麻烦你这几天和殿下住一个房间。”

如意立刻会意,问:“有刺客?哪一边的?”

“丹阳王。”

如意道:“我需要悬铃和金丝雀。”

“已经在准备了。”

“丹阳王知不知——”

宁远舟摇头:“他不知道,我去安国营救的事,只有皇后和章崧知情。”

如意有些意外,打量了一下他,顿了顿,才道:“和你说话倒是省事。”

宁远舟道:“毕竟是同行。”

如意嗤笑:“朱衣卫可没你们六道堂有钱,随随便便就能拿几千金出来买命。”

宁远舟一哂,有些尴尬地解释:“是赵季贪得比较多而已。我们平时都是省着过日子,有时候连买马的钱都不够。上头的人,总是一边希望我们能飞天遁地,一边最好像神仙一样喝风饮露。”

如意有些意外:“你们也这样?我在朱衣卫那会儿,向上头要笔恤赏钱费的功夫,也比刺杀还烦。”

宁远舟心有戚戚地点头:“可不是吗?”

两人之间似乎突然就有了某种默契,一时间互相对视着。宁远舟恍然竟有种错觉——犹如揽镜自照一般,在彼此面前,他们心中谋算计划就仿佛摊开在眼前,一点即通。

宁远舟心念一动,忙道:“等于十三探完消息回来,要不要一起来商议一下怎么对付丹阳王的手下?”

如意诧异地看向他:“我?你们放心?”

宁远舟点头:“当然。我早就说过,你是同伴。”停顿一下,又解释,“我不是为了攻心市恩,这次对方的人不少,大家只有齐心协力,才能……”

如意抿唇一笑:“到时候叫我。”

她关上了门。

宁远舟不料如意突然关门,险些被门拍到脸上。

他无奈转身,却见远处使团众人正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偷偷转过身去,肩膀抖个不停。

他直言:“想笑就笑,别憋着。

笑声噗地溢出,拍上院墙,转眼间满院子都是哈哈哈的大笑声。

待笑声落下来,宁远舟才正色道:“笑我可以,但是对任姑娘,不得有半点不敬。”

便有个护卫大着胆子问起来,“宁头儿,丁辉说娄青强在任姑娘手下只走了一招就……是真的吗?

宁远舟点头:“动起手来,我未必是她对手。”

使团众面面相觑,纷纷收了笑,面色肃然地分头四散。

房间内,如意隔着窗子望见宁远舟和众侍卫的对话,嘴角不觉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转过身时,她无意间望见桌上铜镜中倒映着的自己的表情,疑惑地走上前去,端起镜子仔细打量镜中的自己。她顺着镜中表情,抬手摸了摸自己唇边的笑纹。随即便重新恢复了往昔的冷漠。

入夜后,于十三终于回到客栈。

如意便也如约来到宁远舟的房间,和宁远舟一行四人一道商议应对策略。

油灯明亮平稳地燃烧着,众人围坐在桌边,看着桌上舆图。

“我混进了周健的府衙,他正好在和幕僚商议这事,说这次务必不能让我们走出涂山关。”于十三说着便指了指舆图上的“涂山关”,道:“就是这儿,这是使团的必经之路。”

涂山东西横枕在北上徐州的路上,只中央一座隘口可从中穿行,便是涂山关。是整条官道上最险峻狭隘之处。

元禄思索片刻,指了指一旁山脉,“那我们不走官道,绕山上的小道走呢?”

宁远舟摇头:“我们可以,但殿下的马车不行,而且我们还有十万两黄金的辎重,就算强行用小车推上去,动静不小,一样还是会被周健的人察觉。”

钱昭抬头问道:“硬闯?”

于十三摇头:“他单在涂山关就放了一千人,还有不少高手,直接硬闯,难。”

宁远舟看向一直沉默的如意,问道:“你怎么看?”

如意薄唇轻启,简简单单吐出个“杀”字。

众人同时一凛,看向如意。

如意却没有开玩笑,解释着:“擒贼先擒王,只要杀了周健,事起突然,他那守关的一千人就不足为惧。”

钱昭问出关键:“怎么杀?”

如意一抬下巴,目光精悍,言简意赅:“我去动手。你们要他几时死?”

于十三一脸迷醉地看向她,赞叹:“美人果然爽快。”

宁远舟却似有疑虑:“你内力恢复了几成?”

“一半吧。”

宁远舟立刻摇头:“不妥,周健是武探花出身,以你现在的功力去刺杀他,八成不能全身而退。”

如意却已是成竹在胸:“他成名已久,我之前也看过他的卷宗。我算过,最多废掉一条手臂,肯定能取了他的性命。”

众人都不由一怔,不知是吃惊她轻轻巧巧地视取一个武探花的性命如囊中取物,还是吃惊她轻轻巧巧就能说出“最多废掉一条手臂”。她不知疼的吗?

宁远舟却道:“就算周健死了,他的手下只要堵住涂山关,我们还是得硬闯。”

如意还想再争:“使团里的人功夫又不弱。”

宁远舟依旧不肯:“我还是怕折损太多。”

如意烦了,不满道:“你也太胆小了,做我们这一行的,赌上性命还不是每天都要做的事?”

“不是不可以赌,而是不能随意赌,我们必需把胜率算到最大。”宁远舟岔开话题,转而问道,“能说说你之前看过的周健卷宗吗,也正好和我们六道堂的做个对比。”

如意这才撂开刺杀计划,道:“只记得他四十余岁,性豪爽,好饮酒,平常从不独寝,不太通文墨,却很爱看话本故事,自称是前朝周都督的二十世孙。”

宁远舟眼光一闪,转向于十三,问道:“我需要再确定一次——周健确实不知道我们商队在护送公主?”

于十三点头:“应该不知道。我们一到这里就控制了驿丞,周健以为使团还没进宿州呢。他的幕僚还说,使团的护卫不过二十,只要杀了我们,十万两黄金,一半献给丹阳王,一半正好充作他们的军饷。”

宁远舟道:“我有个主意,咱们不如来个智取。”他取过纸笔,给众人讲解道,“现在我们在暗,周健在明——”

如意却站起身来,淡淡地道:“你们自己慢慢商量吧,这会儿杨盈该睡了,我该过去了。”

她开门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房门关上后,元禄有些忐忑,问道:“如意姐生气了?”

宁远舟丝毫不以为意,替她解释道:“她只是不习惯和这么多人一起商议,刺客多半都是独来独往的。”

钱昭瞟他:“你很了解她。”

宁远舟假装没听懂,提醒众人:“说正事吧。”

空气中颇有凉意。杨盈换上寝衣,这才兴冲冲地走到如意身边观摩。

如意正把一根吊着小铃铛的细绳挂在窗边,轻轻一拨,悬铃便叮当作响起来。确认无误后,才从窗上下来。

杨盈逗弄着笼子里的金丝雀,扭头问她:“悬铃吊着窗子上,有刺客碰到就会响,那金丝雀是做什么的?”

“金丝雀对毒烟比人更敏感,要是有人放毒,会叫起来。”

杨盈恍然,笑道:“真有趣。”便又眉眼晶亮地看着如意,“如意姐,你呆会儿喜欢睡外面还是里面——”

如意一指榻上,道:“我睡这里。”

杨盈失望,不满道:“我还以为我们可以一起躺着聊天呢,那儿多硬啊。”

如意检查着房间各处布置,头都不抬:“我在房梁上不吃不喝,呆过四天。”

杨盈笑嘻嘻地看着她:“挨饿还可以忍,可要是想上净房怎么办?真憋得住?”

如意瞟她一眼:“有刺客来杀你,你居然还有心思说笑。”

杨盈信心满满:“有远舟哥哥,还有你,我怕什么?”

如意审视地看着她:“你是第二回说这种话了。你很奇怪,之前胆子那么很小,现在胆子却很大。”

杨盈抬头,直看向如意,道:“远舟哥哥和你都把道理给我讲明白了,我要是再像以前那样,不就成了大伙儿的累赘了吗?再说这些天,我每天都能见到一大堆以前完全不认识的东西,每天都在学,忙起来,好像就没那么怕了。”她语气诚恳地向如意致歉,“如意姐对不起。前几天,我真是犯了糊涂,才下药害了你们,现在我想通了,我只有好好学,自己立起来,变成真正的礼王,才再也不会被别人利用……”

如意一哂,不以为然:“你一个长在深宫的小公主,下的药能有多厉害?也就是宁远舟他们对你太放心,才中了招。”

杨盈玩兴突起,一板脸,呵斥道:“大胆,孤不是公主,是礼王。”

如意不以为意,随口配合地向她请罪道:“妾有误,殿下恕罪。”

杨盈开心地扬起头,命令:“任女官,孤孤枕难眠,特令你入帷相伴。”

一听这语,如意眉毛一挑,索性上前指尖一勾杨盈的下巴。眸光含笑凝视着她,慢慢地俯身下去,声音媚惑至极:“殿下要奴怎么相伴啊?”

杨盈脸上腾地红透。不自觉地向后仰去。如意继续进逼,杨盈紧张地向后退去,终于被如意一把抱起。

如意语声魅惑轻柔:“对各国的使节,朱衣卫多半都会献上美女妖童试探查侦,你要是不想露馅,就得学会镇定应对。”

杨盈努力认真地仰头看向如意:“怎么个镇定法?”

如意将手放在杨盈的肩上,眼神身姿魅惑妖娆,言语却冰冷无波:“一,皱眉。二,身子不动。三,轻轻地说两个字——脏,滚。”

杨盈忙照样学,舌尖一弹:“脏,滚。”

如意后退一步,悲凄地坐倒在地。瞬间眼中便盈满泪水,她楚楚可怜地仰头望向杨盈,哀婉地乞求:“殿下恕罪!可奴真的是无处可去了,驿坊的上官令奴来服侍您,若是奴被赶出去,只怕就……”她眼中泪水滚落下来,牵住杨盈的衣袖,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颈,“求殿下怜惜!”

杨盈不由自主被打动,但很快清醒过来,猛地抽出袖子:“无礼!来人啊,把这贱婢拉出去!”说完便忐忑地望向如意,“——这样对吗?”

如意抿唇一笑,瞬间便恢复了常态,点头:“还行,有点悟性。”

杨盈兴奋地几乎跳起来:“真的?”却随即便脸上一红,嚅嚅道:“可是、可是如意姐你刚才真的好……”她不知该如何形容,顿了一下才勉强找到个词“好漂亮啊,我的心蹦蹦地,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如意没答话,她只起身走向外间,继续去把金丝雀笼挂到该挂的地方。

杨盈却又追出来缠着她,“如意姐,你就告诉我嘛,你怎么会那么多东西啊?我要是有你一半本事就好了……”

如意看向她,语气平静:“我也是学的。学不好,就会死。你学不好,也是一样。”

杨盈挑眉道:“我才不怕呢,这些天我也看出来,你和远舟哥哥一样,嘴上说得厉害,其实就是想吓唬我……”

如意却忽地说道:“杨盈。”

杨盈一怔。

如意目光一如她的语调,平静又冰冷:“你记住,我、宁远舟、萧皇后、丹阳王,其实都是同一种人,真情实意这种东西,在我们身上,已经很早死光了。或许宁远舟在宫里做天道侍卫的时候,对你还有几分香火情。可那天如果你没醒悟,他真的会杀了你。就像现在我可以一边和你说笑,一边杀了你一样。”

杨盈骇然低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如意已经用匕首抵上了她的脖颈。

“别相信任何人,不管他对你有多好。”如意一字一句地告诉她,“永远不会背叛你的,只有你自己。这就是我教你的最重要的东西。记住了吗?”

杨盈如受雷击,怔怔点头。

如意这才收了匕首,走到榻上合衣躺下,闭目入睡。

房中再度安静下来,就连金丝雀也立在笼中横杆上,闭目入睡了。

杨盈独自坐在床上,盯着烛光和金丝雀,沉思了很久。

夜间她睡得并不很沉,却也没有做什么噩梦,外间天色一亮,她眼皮依旧有些沉,却也不至于挣脱不开睡意,揉着眼睛走出房间,便听元禄精神满满的嗓音:“殿下早——”语调随即便转为关切,“咦,殿下没休息好吗?”

杨盈飞快地看一眼身边的如意,只道,“嗯,昨天晚上有点择席。怎么大家还没收拾,什么时候出发?”

元禄道:“今天暂时先不走了,宁头儿让我们原地待命。”

杨盈一怔。

如意问道:“他去哪了?”

“他和十三哥去劝周健放我们过关啦。”

杨盈奇道:“周健不是丹阳王兄的人吗?他会听远舟哥——咳,宁东家的话?”

元禄挤挤眼,笑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由得他不听。”

如意思索了片刻:“他想劫持周健?这就是你们昨天商量出来的法子?”

元禄笑着,目光望向远方:“比劫持更管用,如意姐你就安心等着吧。”

宿州营,将军军衙。

丹阳王亲信游击将军周健正在查看桌案上的地图。正如如意所说,他年纪约四十出头,是个体貌强壮,虽不太通文墨却以前朝儒将周都督的二十世孙自居,以文武兼备智勇双全为目标的中年将军。

自得到密令,要他中途截杀礼王车队,他便周密部署,始终关注着使团的行踪。

按他的推算,使团昨夜便该到宿州驿了,然而时至此刻却依旧未得到驿馆消息。

他不由疑惑道:“礼王的脚程怎么这么慢,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进宿州?张参军——”

他突觉不对,忙转过头来,却骇然发现宁远舟不知何时出现在他对面,正将将被打晕的张参军放在地上。

周健下意识地去按腰侧之剑。

却不料宁远舟对他一礼,自报家门:“六道堂前堂主宁远舟,奉丹阳王殿下之令,见过周将军。有些密事,不适合入第三人之耳,只能请张参军先休息一下了。”

周健惊疑未定:“宁远舟?”

宁远舟点头:“两年之前,我与将在沈国公府上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将军可还记得?”

“记是记得,可你不是已经被——”

宁远舟一笑,遥遥向梧都方向礼敬道:“多亏殿下恩德,在下才能捡回一条性命。否则如今也不能与将军一样为殿下效力。”说着便送上一封书信,“此令可为佐证。”

周健将信将疑。打开书信,只见上面写着:“今遣宁远舟至汝处处置礼王事宜,此令。”

书信后面盖着鲜红的丹阳王大印。

周健仍不放心,道:“稍等,我需要核对印鉴。”

他走到案前,找出一封书信,貌似在对比两封信上的印鉴,实际却是为了让书信接近烛火。书信受热,纸面上渐渐浮现出几行字来。

周健假装无意地同宁远舟闲聊,“殿下派你过来的时候,是哪一日?”

宁远舟道:“二十七。”

周健迅速扫过那几行字中横排的第二个字,见是“可”字。又扫向竖排第七个字,却是个“信”字。

周健轻吁一口气,显然已放下心来,笑道:“宁大人见谅,休怪本官多疑。”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的书信,那信上字迹便渐渐消失了,“只是前些日子才收到王府的飞鸽令本官拦阻礼王,怎么现在又突然——”

宁远舟傲然打断他:“因为那会儿我还没有回到京城面见殿下。否则,怎么会容许那帮幕僚想出这么一个狗屁不通的主意?”

他走到地图前,貌似经意地扫过图上部署,面带讥讽,“直接动手?他们也不想想,礼王若是死在安国,章崧和皇后怎么会善罢甘休?章崧现在已经掌握了六道堂,只消在你出兵时带走几个人证,殿下就难逃杀弟叛国的大罪,到时候,”他停顿片刻,眉眼一抬看向周健,“只怕周将军您,也少不了问个凌迟的罪名。”

周健一惊,霎时间冷汗潸然。

宁远舟却又露出安抚之意,赞叹道:“好在将军素有令祖周郎之风,胆略审慎兼俱,只是准备在涂山关暗中伏击,这才没有铸成大错。”

这一句夸到了周健心坎儿里,他不由就对宁远舟生出些好感:“没错,我早就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不知宁大人有何妙计?”

宁远舟也不推辞:“我向殿下献了一策——不知大人是否听过前朝张将军以稻草人假扮自己,引敌军入营的旧事?”

张巡草人借箭,智取叛军的故事历来都为瓦肆茶坊的说书人所津津乐道,坊间有诸多话本流传。周健自然听过,闻言眼神一亮,已起了兴致,点头道:“当然知道。”

宁远舟微笑:“我的法子,就叫做李代桃僵。毕竟礼王之前从来没有出过宫,安国人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模样。所以,我就想组建一个假使团,只要让他们赶在真使团之前入晋,再和安人闹出点纠纷,死在在安国国内。这样一来,两国的和谈势必破裂,到时候兵荒马乱,谁还管真礼王在何处?圣上不得归国,大位就自然就归咱们殿下所有了。”

周健眼前一亮,拍手赞叹:“此计妙极!”却又担忧道,“只是使团规模不小,仓促之间,我只怕找不到这么多合适的人。”

宁远舟一摆手:“不劳将军忧心,我已经安排好之前六道堂的旧部了,不敢说天衣无缝,至少也像个七八成。”

周健狐疑:“当真?”

宁远舟笑道:“周将军若是不信,他们就在五十里外候命,呆会儿你再帮我掌掌眼。只是这件事情必需要快,而且务必保密——我让人在真使团的马匹上做了手脚,拖慢了他们的行程,但最多也只能绊住他们一天。”

周健凝眉思索了片刻,点头:“好,我这就让涂山关的驻军把拦马石都撤走,你们随时可以过关。”脑中灵光一闪,又道,“啊,等你们走后,我再派人推下山石堵住道路,这样就能再多拖使团几天!”

宁远舟大喜道:“周将军果然智计无双!”他打了响指,示意,“下来吧。”

蒙面的于十三便从梁上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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